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慕容生现在有三百多个学生。
除了赢婉儿店里的那些之外,另外一百来个分别是在旧街、老商市和靠着城墙的一个小村里,学生大都是孩子,每天帮爹娘干活之余,抽出一个时辰来学认字。
目前规模不大,需要花钱的就是书和少量灯油。
蔡麟每个月给他五两银子作为经费。
程凉把这个数目翻了十倍,每个月给他五十两银子,并且将来每增加一个先生加二两,每增加一个念书的孩子加二十文。
她让慕容生找在这些地方都找固定的校舍,还要给去上课的孩子免费提供一顿吃食,不要太好,就是个由头,让那些爹娘就为了这几个饼子都愿意把孩子送去识字。
“那这样人就会多很多了。”
“人多不用怕,肯为了几个饼子去上课的肯定都是穷人,要是你真能召集几千个穷人去识字,哀家甚至可以单独给你建个书院。
不过,还有一点很重要,你不能给他们虚假的希望,仅仅是认了几个字,距离考科举当官还远得很,哀家不可能一路免费培养着他们去当丞相。
那么你就得用另外的方式让他们觉得认了字真的比不认字要好,否则这一批孩子就是失败的作品,那些匠人农户便越发会觉得,如果孩子没有机会去参加科举,那么学认字就是没有用的。
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就说明你的主张失败了,读书人……至少我们现在说的读书人,他确实就高人一等,农户工匠商人也确实没有读书识字的必要。”
慕容生抿着嘴没说话。
程凉看着他:“所以,哀家认为你的注意力不光是要放在小孩子身上,那些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他们是很容易出成果的,如果他们学一年,会认字会算数,一进入自己的行业马上就能体现出优势,那比你花十年从头培养出一个小孩来,更加能有说服力。你觉得呢?”
慕容生眼睛亮了亮。
“虽然这件事现在还只是你的私人行为,但你的想法既然引起了哀家的兴趣,便说明有做下去的意义。你有任何新的想法都可以告诉蔡先生,他有直达天听的权力。如果哀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可用,自然会配合你。明白吗?”
慕容生撩起他的新袍子,认真的跪在地上:“慕容生替各业之人谢太后恩典!”
程凉不领情:“还说不好是不是恩典,你最好好生把握其中的度量,莫要把人教得眼高手低,到时候科举考不上,本业又看不起,那还不如不要读书!”
“太后,草民记下了!”
程凉和慕容生在屋里说话,荀昴站在外面的回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发神。
蔡麟远远看着,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站在这里干什么?”
荀昴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的拱手:“先生,学生……在看月亮。”
“看什么月亮,你又不喜欢舞文弄墨。看慕容得了太后青睐,心头有些惆怅?”蔡麟问道。
“怎么会,慕容师弟坚持自己的想法很不容易,如今总算遇到了贵人,我为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荀昴浅浅的扯了扯嘴角,想要笑,但没笑出来。
蔡麟又是一声长叹:“我没说你不为他高兴,但你的想法呢?若是没有朝廷支持,恐怕很难有去做的机会吧。”
荀昴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笑脸:“无妨,学生年纪尚轻,去考科举未必不得中。实在不行,还可以先去做宣讲吏,十年二十年,总会等到机会的。”
“为什么不跟太后好好说一说呢?”
荀昴迟疑了一下:“需要很多钱。太后要是应了,学生担心朝廷负担不起;太后若是不应,学生担心自己承受不起。”
蔡麟觉得自己站在荀昴身边就只剩叹气了。
他也是从悟道之后,才真正感受到做先生的快乐和惆怅。
快乐这些新来的弟子虽然大都狂放不羁,想法脱俗,甚至被其他书院所不容,但却每一个都出乎他的意料,借着他们的眼睛和心,他看到了山川草木,衣食住行中皆有道理。
他们坐在一起争论的话题,不是科举的名次,不是家中的田亩,亦不是认识的人脉,甚至不仅仅是空泛的圣人之言。
他们所思所想皆落到穿衣吃饭坐卧出行的事上,他们更像是圣人书中的圣人,像尝百草的神农,治百川的大禹,像造字的仓颉,像取火的燧人。
但他们的想法却很难被那些只会把圣人之言背的滚瓜烂熟的人所认可,他们想要从知到行,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财和人力,没有朝廷的支持,很多事情都不可能真正的落到实处。
看到这些孩子卯足了劲却没地方使,他这个做先生的怎能安然坐于书斋之中?
程凉跟慕容生谈完,瞅瞅时间都半夜了,正在跟沈宽商量还回不回去睡,蔡麟在外面敲门:“太后,草民有事要奏,可以进来吗?”
程凉看了眼沈宽:“这么晚了,不会是想给你立碑吧。”
沈宽困得眼皮打架,但还是坚持嗑瓜子:“我又没死,立什么碑……不是,我都说了我不是他恩师,当时纯属吵架时口嗨,他是不是有病啊!”
“算了,还是见见吧。”程凉哈哈一笑,冲有福点点头,“请蔡先生进来!”
蔡麟走进来,先向程凉行了君臣礼:“草民恭请太后圣安。”
然后扭头又向沈宽行弟子礼:“弟子蔡麟,叩见恩师!”
沈宽啪一声把瓜子扔回盘里,直接躺在了矮桌后面。
程凉忍住笑:“这么晚了,蔡先生还有什么事要说?”
蔡麟撩起袍子,跪倒在程凉面前,把自己这半年以来的焦虑说了一遍。
“太后,草民虽然说是他们先生,但他们的文章却不是草民这半年就能教得出来的。草民只不过是给了这些被正统儒林不容的孩子们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罢了。但草民也只能给他们一个说话的地方。
像是慕容生,草民只能护着他不挨揍,却不能提点他,更没办法真正将他的想法变成现实。如今他被太后您看见,那是他的福气。那还有很多孩子,他们的想法也未必不是大秦之福。草民知道太后您已经对白马书院甚是照顾。
但这鸡窝藏满了金蛋却孵化不出,草民心头甚是惶恐,只好腆着脸皮来见太后。草民不敢求太后配合这些孩子胡闹,但恳请太后再多看看,若是觉得可行的,稍稍指点一二,让学生们也好有个努力的目标。”
哦,想要找实习的机会。
程凉端起喝得都没味的茶水呷了一口:“慕容生被哀家看重,是因为他所行之事正是朝廷现在需要的。其他人的想法,不是不好,但还是过于空泛。有的太大,难以实施,有的太远,时机还不成熟。
你若是想要哀家挨个指点,那哀家自认没那个本事;你若是想要哀家给他们实践的机会,哀家同样为难。凡事可以由一点推及全面,但让朝廷来配合个人,这恐怕不行。”
蔡麟的目光黯淡下去,他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但就是忍不住想来争取一下。
程凉有点不忍,好不容易有个思想这么开放的地方,她觉得还是应该鼓励一下:“不过哀家对你们目前的方式是支持的。你需要朝廷帮忙就去找庭渊,缺钱也可以跟哀家商量多拨一些银子跟书院。
做之前想好失败的后果,不要用非正义和不尊重生命的方式来尝试,那么在洛阳这个小范围里,即使是失败了,哀家也能收拾得了残局。不好吗?”
蔡麟还是垂头丧气:“银子其实草民暂时还不缺,能请庭渊帮忙的,草民也不会吝啬这张面子。有些想法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萌芽,但不做,它就永远也长不大。就靠着草民这点见识,又能指导得了他们什么呢?”
这个问题就很现实了,他们书院就这么几百人,大家研究的还不是同一专业方向,有好多东西想要找人骂都找不到人,只能寄希望在实践中去试错。
但实践中试错这个事儿,在程凉她们了解的领域还好,在她们不了解的领域瞎搞,搞出问题来咋整?
程凉拧着脸正在思考,啪一只纤纤玉手拍在矮桌上,顺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嘁,听你们说半天有的没的,这好办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