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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就是第三日了,三朝回门,两人先入宫拜见皇帝之后,元休就要陪潘蝶回娘家。

元休起身,由雷允恭服侍着洗漱更衣毕,便看到潘蝶坐在外间的梳妆台前,侍女银雁正拿着眉笔为她梳妆。

潘蝶看到元休出来,转头冲元休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王爷醒了?”

元休也笑着回应:“起得这般早,可歇息足了吧?”

潘蝶看了看元休有些腼腆不自在的样子,想起在家里母亲与乳母的话,忽然起了拿捏的心,便从银雁手中夺过眉笔,娇嗔道:“你总是画不好,不要你画了。”

银雁不解其意,但素日却知道潘蝶的厉害,脸色不由白了一下,想要求饶,却不敢出口,吓得跪了下来。不想潘蝶却拿了眉笔,对元休道:“三郎,你来替我画吧!”

元休心中微微一塞,这“三郎”之称,除了家里人之外,也只有小娥唤过,此时听得潘蝶这样叫,不由得有些不适。想要纠正,但想想如今她也算是能称呼,也不好责怪,当下只是将这份些微的不舒服藏在心里罢了。听她如此之说,本想说自己也不会画眉,却见潘蝶一脸娇媚的样子,心中忽然明白,想是她有意为之,不过是闺房之乐罢了。当下也只得上前,笑道;“我也不会画,画不好,休要怪我。”说着坐下来接过眉笔,仔细画着眉。

潘蝶见他认真,不由得面露微笑。

元休也怕画坏了,提着气小心地画完,自己看了一下,觉得尚可,笑着叫人拿了镜子给潘蝶看,道:“好了,你且看看成不成?”

潘蝶拿起铜镜左看右看,本要满意点头,想到闺中时母亲的话,忽然升起拿捏的心来,当下故意摇头道:“我觉得,总有哪里不对。要不然,你帮我再画一次好不好?”

元休愣了一愣,苦笑:“我画得不好,要不然素日是谁帮你画的,还让她来。”

潘蝶看了银雁一眼,恼道:“就是她今日画得不好,我才要你画的。你画还是不画?”说着,眉毛已经挑起,妩媚中带出一点骄气来,纵是如此,到底年轻美貌,还是显出可爱来。

元休心里不悦再次升上,只他素来脾气软和,面上却也没好意思显露出来,只温和地点头:“嗯,好,我帮你再画一回。”

不想元休再一次认真地画完,潘蝶拿起铜镜再看,却仍然撒娇地瞟他一眼:“哎,三郎,怎么办呢,我还觉得刚头一次那样比较好,你能不能再帮我画一回?”

元休的微笑略僵了一僵,饶是他性子再好,心中也有些懊恼,只强忍下来,也没了笑容:“那我便再画一次,若不成,还是你自己来吧。”

潘蝶观察到元休皱眉,知道自己拿捏得过了,索性拉住他的手撒娇:“三郎是不是嫌弃妾身太麻烦啊!”

元休只得道:“无妨。”

雷允恭察得元休的神色,赠着笑上前劝道:“只是入宫朝拜是有吉时的,王爷也是怕耽误了吉时。”

潘蝶顿时沉下脸来,厉声喝道:“要你这奴才多话!”

她这一声说得声色俱厉,直吓得雷允恭不止跪下,连旁边的侍女们都一并跪下。

潘蝶不理别人,反而娇滴滴地向着元休撒娇:“我也是因为进宫而紧张啊。女为悦己者容,我若是打扮得不好看,岂不丢了王爷的脸?”

雷允恭赔笑应声:“是是,原是奴才的不是,是奴才多嘴了。”

乳母张氏在一边着急,怎么好一进门就拿王爷身边的心腹奴才撒气,打狗也要看主人啊,却知潘蝶脾气,在此时更加不能相劝,否则惹起她的性子,只怕更不肯罢休了。只好自己私底下缓缓相劝罢了。

潘蝶转过来再看元休,见他依然面色平和,心中暗自得意,上前拉住元休的手,又撒娇道:“夫君再给我画一次嘛。”

元休没说什么,只又给她画了一次。

潘蝶对镜看看,方肯松口,夸道:“三郎画得果然比她们好,以后都要日日帮我画哦。”

元休没有回她,只是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休要误了你回娘家的吉时。”

潘蝶见他没有回应,心中不悦,张口想说什么,乳母张氏忙赔笑道:“王妃,王爷说得是,他也是为您着想。”

潘蝶见乳母提醒,也知不可得意太过,当下就不再生事,于是两人换了朝服,进宫见了皇帝之后,就一起回了潘美的代国公府。

回门之仪,一应如故,潘美自请了韩王去书房饮茶,那边潘夫人就握了女儿的手回到内院,细问她新婚如何。潘蝶心中得意,先说了观察他房中并无姬妾,又将早上拿捏他的事说与母亲,并着重说了自己几番作威作福,对方却毫无脾气的事。潘夫人听了不由喜上眉梢,合什道:“阿弥陀佛,他能这样待你,我就放心了。”

潘蝶吃吃笑道:“母亲放心,我忖度着他的确是性子绵软,只消新婚之时压住了他,自然能稳稳地将他拿在手心。”

潘夫人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你若厉害,只管在房里厉害,到了外头,可要有贤惠的样子,尤其是在宫中,不能教人说话。”

潘蝶瞟了母亲一眼,嗔道:“母亲小看女儿了,这点子事,我如何会不知道?”

且不说潘氏母女闺房密话,三朝之日旋即而过。

及至第六日,潘夫人带着彩缎与油蜜蒸饼到韩王府回礼,谓新婚夫妻和合,如蜜蒸油的彩头,称之为“暖女”。

第七日,新娘回门,女家再盛装彩锻头面首饰全套,称之为“洗头”。

如此反覆往来,极尽礼仪,直足足满了一月,再开华宴庆贺,称为“满月”。

满月过后,阖府才得安宁片刻,这才将忙乱中未及顾及的其余各事,一一提起。

这韩王成亲,皇次子陈王、皇四子冀王等也差不多前后完婚。楚王妃就在府中开宴,请了诸府王妃相聚,妯娌走动。

元休见潘妃不在,终于得了机会,忙去了揽月阁。进了院子,就见着如芝迎上来,于是就问她:“小娥这几日过得如何,睡得可好,吃得如何?”

如芝就道:“睡得不好,夜里常醒,因此我也劝她白天补些,刚才睡了。王爷稍坐,我这就叫她起来。”

元休忙道:“难得睡了,休要叫她,我就进来看看她罢了。”

这边如芝就说,这一月来刘娥常常半夜起来,哭一阵,又抄一阵诗词,抄了又撕,撕了又抄,抄了又哭,及至天明,又将那些抄了的都烧了。

如芝瞧着可惜,也悄悄留了几张,就拿来给元休看。元休看去,大多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只看着那些句子“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罗衾不耐五更寒”“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无言独上西楼”“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等,又有两首“谒金门”曲,一首是前蜀韦庄的:“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一首是南平孙光宪的:“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元休看着这些词句,想着当日刘娥又写又哭,又撕又烧的心境,不由得心中酸楚,竟有些泪盈于眶。

如芝打起帘子,元休走到床边,见刘娥正睡着,云鬓散在枕上,一只手倚在枕边,脸上手上都瘦了许多,白色的里衣映得脸上更没有多少血色,心中怜惜,坐了下来,将刘娥抱在怀中,长叹一声。

刘娥顿时就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元休,似恍惚了一下,有些不信地伸出手,欲去触碰,却不敢触碰,仿佛怕一触碰他就会消失一般。

元休心中又酸又胀,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卿卿,是我,不是梦呢。”

刘娥看着元休,神情似哭似笑,又似不能置信,忽然间紧紧握住了元休的手,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将他抱得死死地。元休也不敢动,她将全身都埋于他怀中,竟是连气息都开始不顺畅起来,只得一遍遍抚摸着她,慢慢将她拉得略离开些好呼吸,道:“是我,我来了,三郎来了。”

刘娥这才略抬起头,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时竟说不出来,好半日,才幽幽道:“你不该来的。”

元休苦笑:“我知道。”

刘娥看着他,好一会儿又道:“若叫人知道了,岂不叫你为难?”

元休道:“我知道。”

刘娥想说什么,竟是说不出来。

元休又道:“我只是想你了。”

一句话,令刘娥险些落泪,她转头捂了一下眼睛,这才有些嗡声嗡气地道:“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都知道的。”

元休只说了一声:“嗯。”

两人就这样抱着,什么也没说。

雷允恭与如芝站在外头,都以为两人许久不见,必有许多话要说。如芝想着刘娥必是要倾诉相思,雷允恭想着王爷必是要说王妃娇纵令他不喜,他心中只有刘娥等话。谁知道等了半日,里头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要说说话了,便是连其他响动也没有。

雷允恭诧异,悄悄探头进去看看,想着是不是两人别扭了,他进去敲个边鼓,谁知道头一探进去,就见着两人手拉着手,肩倚着肩,只呆呆地看着,傻傻地笑着,莫说他,便是连只小虫子也插不进去。

这情景,哪怕他是个去了势的阉人,看得都有些心头羡慕起来,怕被人看见,忙缩了头回去,对着如芝比个禁声的手势,自与如芝守在外头。只是心里头诧异,你说这人,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呆看半天,也看不闷,看不厌,真真是不能明白。

元休这么来了,又走了。

接下来就是逢着王妃出门,他就来看一下刘娥,什么也不做,就是两人要不就互相看着,要不就一个看书,一个在一边绣着东西,过一会儿就抬头对望笑一下。旁人看不明白,但两人心里却是更近一步。哪怕他另娶了,哪怕在名分上,他的妻子不是她。可他们心里明白,他的心底只有她,而她的心底也只有他,彼此之间,竟是插不下第二人来。

如是过了半月,却是楚王府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楚王元佐近日睡得不甚好,自从一年前,秦王赵廷美被贬为涪陵公迁至房州之后,他数次上奏,请求赦回,却都是被皇帝斥责,自那以后,便渐渐地成了心病。

半月前,他派到房州的使者回来,向他回报涪陵公的近况。却是赵廷美自到房州之后,阎彦进等奉旨,严密临视他的一举一动,身边侍从一概换净,便连诸子也不得轻易相见,便是与妃子张氏偶而说一言一语,也是立刻有人报了上去。如此坐困愁城,不久便生了肝逆等症,忧悸成疾,卧床不起。

阎彦进等人,竟是连赵廷美告病乞归的折子,也不准报上去。

元佐见信大怒,直闯禁中,苦苦相求。皇帝终于松了口,同意明年春祭时,让涪陵公回京养病。

元佐忙派了人,将此喜讯告诉涪陵公,又带上三位皇子成婚的喜饼,送到房州去。

照日子,三皇叔收到喜饼,应该会派使者送上贺礼。这样,他就可以让收到贺礼的三位皇子,联同他一起上奏,请求早日赦回三皇叔。

这一夜,元佐蒙胧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唤他道:“崇儿快醒醒,三皇叔要走了。”他睁开眼一看,竟正是赵廷美站在他的面前。

他又惊又喜,跳了起来:“三皇叔,您回来了!”

赵廷美居然身上依旧着了亲王的服饰,笑道:“我要走了,想这京城里,也就你这痴儿心里还有我,所以来看看你。”

元佐喜道:“父皇本答应我,春祭让您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赵廷美正要说话,后面却有一人拉了他向外走,口中道:“与他多说什么,也不过是个口蜜腹剑之辈,三皇叔忒也好心肠。”

元佐细一看,那人竟是二皇兄赵德芳,见对方怒目看着自己,不解道:“二皇兄,小弟何处做错了,您这般生气?我若有不是,您只管教训,何苦与我生分了。”

赵德芳冷笑一声:“我哪里敢,你已经是太子了,指日就要身登大宝,原是我们这样的人碍着你,我们去了,你才好舒心呢!”

元佐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身着皇太子的龙袍,急道:“我如何会是太子?”

身后忽然有人道:“你自然不配做太子,把皇位还我!”便有人来扯他的衣袍。

元佐骇然回头,却见一人血污满面,颈项中还不断冒着鲜血,却不是大皇兄赵德昭是谁?只见赵德昭用力扼着他的颈子,扼得他透不过气来,口中幽幽咽咽地道:“还我命来,还我皇位来……”

元佐只觉得双手双脚无力,不能挣扎,见赵廷美被赵德芳拉着越去越远,他每走远一分自己的颈上便紧了一分,只得叫道:“三皇叔救我——三皇叔救我——”

只听得赵廷美幽幽地道:“我如何救你?”

元佐脱口道:“你只要不跟了二皇兄他们走,便是救我了。”

赵廷美叹气道:“我原也不想走,只为有人逼迫我走,我不得不走。”

元佐道:“谁要逼你走?”

赵廷美还未说话,忽然半空一声怒喝:“谁敢阻挡我儿!”

元佐失声叫道:“父皇——”

却见皇帝大步上前,携了他手道:“你看——”

元佐抬头,却见前面金灿灿一张龙椅在自己面前,前面却有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三人挡在前面,皇帝喝道:“休得挡了我儿!”一剑斩向三人。

元佐失声惊叫:“父皇,不要伤皇兄皇叔——”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皇帝一剑过去,三人顿时倒地。皇帝将他一推,元佐一个踉跄,身后似有一股力量要将他推到龙椅去,前面却是横着皇兄和皇叔的三具尸体,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这样踩着尸体上去。只觉得向前推和向后退的两股力量撕扯不已,似要将他凌迟般的痛苦。

元佐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却见眼前烛火闪动,听得耳边不住声地有人叫道:“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元佐呆滞地转过头去,却是他的妃子李氏,这才慢慢地定下神来,只觉得全身已经被汗湿透,怔怔地道:“原来是做梦。”

李氏急道:“王爷,你怎么了,方才妾身见你仿佛被魇住了似的,不住地叫,却是怎么也不醒来,真是吓死我了!”

却不知不说还好,元佐只听得一个“死”字,顿时血气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经喷出。

李氏吓得尖叫一声,只觉得双脚发软,倒是元佐自己却镇定了下来,摆手制止李氏唤人道:“没什么,原是我气血太旺的缘故,吐出来就好了,你自己先歇着吧!”

李氏待要上前服侍他安歇,他摇头道:“不必了,我已无睡意。你自去歇着,我坐坐就好。”

这般情况,李氏如何敢睡,只得依他吩咐,吹熄了灯,一个人坐在床上拥着被,心惊胆战地看着元佐独自坐在窗下,黑暗中只觉他的眼睛如两点寒星般地发亮。

本以为这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谁知道没过多久房州传来消息,涪陵公赵廷美因病身亡。

皇帝在朝堂议政得知此信,便失声痛哭,对群臣道:“廷美自小顽劣,朕为着他不知道生了多少气,可是私心总是希望他能上进,因此上放他到房州,希望他能体察民间疾苦,好生改过。本想过个几年依旧让他回来也好托以重任,谁知道他竟一病而亡。先皇弃朕而去,如今三皇弟也去了,一门三兄弟如今只剩下朕一个人,细思量这人生无常,终觉得没什么意趣了!”

群臣一齐跪地求官家保重龙体,皇帝慢慢地平静下来,追思前事,赵廷美虽然是有罪之人,但此时既然斯人已去,便一概不追究了,于是下旨赵廷美依旧恢复秦王之爵,其子女也召回京城,一应旧爵封号皆尽恢复,只是皇子皇女的称号,不再恢复。

退朝之后,皇帝回宫,一路上仍然只觉得心悸不已,回思从前种种,伤感之情,却也是发自心底。他停住了脚步,对夏承忠道:“秦王的旧邸,好生收拾出来,秦王妃和几个孩子们,也叫人好生照料着。本是娇生惯养的,去房州这几年,也苦着他们了。”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到年下了,天气也冷了。房州气候不好,务必让他们年前回京。”

夏承忠连忙应是:“官家眷爱秦王的心意,奴才都明白。奴才亲自去督办这事儿,一定好生照料着秦王的家眷。”

皇帝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车驾到了宣庆宫,德妃李氏忙着接驾。后宫无主,如今的德妃为诸妃之首,她本在晋邸时已经主持中馈多年,早已经代掌后宫,皇帝对她甚为倚重。只可惜她入宫多年,却膝下无子,要不然早已经封为皇后。

她也知道了今日之事,见皇帝脸上气色不好,早命人撤去了歌舞,只是烫了些黄酒,备了些羊肉。皇帝更了衣,坐在炕上,李德妃只絮絮地说些宫中的小事,间或一些小笑话儿。

过了会儿,皇帝的脸色慢慢缓和些了,才把廷美的事告诉了李德妃。李德妃婉言道:“官家,秦王的事,官家也尽了心了。这人寿原是有定,譬如秦王如今若还在京中,也当是这般的阳寿,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正解说了一会儿,看着皇帝渐渐将这事谈了,夏承忠忽然进来,气色极坏,跪下行了一礼道:“官家,楚王府来报,楚王他、他……”

皇帝吃了一惊,忽然间心头狂跳:“元佐,元佐出什么事了?”

夏承忠深吸一口气,道:“楚王妃派人来报,今日早上,楚王殿下忽然发了狂,胡言乱语,还拿刀砍杀了一个侍卫。”

皇帝大惊,赤着脚就跳下了炕:“胡说,好端端的,如何出这样的事?”

夏承忠道:“奴才听楚王府来人说得也不甚详细,只是说很不好。”

皇帝喝道:“替朕更衣,立刻去楚王府。”

楚王府原就在东宫附近,一会儿便到了。只见楚王妃李氏迎出宫来,皇帝忙问详情,李氏垂泪回道:“前些日子,王爷便时时地半夜惊梦,原说休息一阵便好,谁知道今儿早上,传来消息说涪陵公没了。王爷昨夜惊梦原没睡好,许是那人回话不好,正好旁边放着刀,也就这么指着他骂了一声,不知怎地精神一恍惚,就误伤着了。他一看见伤着了人,这一刺激不知怎么地就不好了。”李氏原知人命关天,便是亲王也不能随便杀人,若是细究起来也是一个罪名,说话便有些含糊了。

皇帝问:“那人怎么了?”

楚王府翊善胡旦忙回道:“回官家,御医正在抢救,生死只怕还未定!”

皇帝点头道:“务必要救活。”这等不晓事的侍卫死活倒罢了,可若真是死了,却不免牵累元佐。

皇帝便问胡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务必说个清楚明白!”

胡旦低下头,暗叹一声,只得将整个经过说了。

涪陵公赵廷美去世的消息报到朝堂上前半个时辰,元佐派到房州的使者便已经回到王府,赶报楚王。

元佐正待出门,一听说使者已到,立刻叫了进来。

使者见了元佐,便磕头道:“王爷,涪陵公——已经薨了。”

元佐怔了一怔,像是没听清楚,这些时日以来,他时常做些怪梦,白日里便有些神思恍惚,于是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涪陵公怎么了?”

使者自得了消息,心中便直道:“糟了!”当下马不停蹄地赶来,报告此消息。此时见楚王神色怔怔的,心下不安,只得又磕了一个头,道:“回王爷的话,涪陵公病逝了!”

忽然间元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厉声道:“大胆,你怎么敢咒孤的皇叔?”

使者吓得战战兢兢,一时连口讳也忘记了:“王爷,这、这确是真的,小人刚从房州来,涪陵公的确已经死了,是病死的。”

“胡说!”元佐大吼一声,“三皇叔好好儿的呢,父皇说了过了年就赦他回来,你竟敢胡言乱语造谣生事!你们这等奸佞小人,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离间天家骨肉。我倒问问你们,三皇叔他碍着你们什么了,你们这等不放过他?”

使者见元佐脸上赤红,青筋迸裂,眼神里满是愤恨狂乱,吓得魂飞魄散,直叫道:“王爷、王爷,小人不敢,这原不干小人的事,小人只是报信儿的!”

元佐冷笑道:“报信,你报什么信?三皇叔明明好好儿的,你却要咒他死了。嗯,我知道了,你们知道父皇要赦三皇叔回来呢,便断了你们的富贵,就谎报他死了,这样三皇叔就回不来了,是不是?”

胡旦在一旁,听着元佐的话大异常理,已是呆住了,见那使者在元佐手底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忙劝道:“王爷息怒,您先放了使者,咱们有话慢慢地说!”

元佐喃喃地道:“放了他?”胡旦连忙点头。

元佐忽然大怒:“不能放过!为人臣子的,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全了君父的德望,却为着自己的权势富贵,陷君王于不义!我要杀了他,以儆效尤!”胡旦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他抽出佩刀,一刀刺了过去。

满堂惊呼声中,只见鲜血飞溅,楚王元佐一刀刺入使者的前胸,可怜那使者来不及叫上一声,惊骇莫名地看着楚王,倒了下去。

元佐拔了血淋淋的刀在手,笑道:“好、好、好,三皇叔,我为你杀了他了!”话音未了,已是一口鲜血狂喷,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皇帝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心头阵阵抽紧,道:“朕这就过去看看他!”

“父皇且慢!”一人越众而去挡在皇帝面前跪下了,“大皇兄有些不甚好,贸然去怕是惊着了皇驾!”

皇帝抬眼看去,却是二皇子陈王元佑,听得他的话大不入耳,冷笑道:“朕千军万马的厮杀也未曾惊过,难道看看自家儿子,倒还会惊着了!你大哥病着了,你不思为他担忧,倒找了推托的词儿来!”

这话说得重了,只见元佑满脸通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儿臣不敢,儿臣这么说,正因为儿臣刚刚去看过大哥了!”

皇帝沉了脸,问道:“怎么回事?”

元佑退后一步,让出位置看了看后面道:“还是三弟说罢!”

韩王元休脸色煞白,怯怯地看了皇帝一眼,嗫嚅着道:“儿臣方才去见了大哥,他、他已经不认得人了,却对着空气招呼着已逝的大皇兄二皇兄和三皇叔!”

皇帝整个身躯剧震,差点没摔倒,只觉得空气中一股暗暗的阴寒之意涌动,猛然间侵入骨子里,叫人打一个寒战。

沉默片刻,还是驾临了楚王的房中。此时的元佐喝了太医的药,已经沉沉睡去了。皇帝阻止了侍从将他唤醒接驾,自己移步到床边,看着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沉沉入睡,眉头却仍是紧紧地皱着,心中不禁叹息,唤了太医来问病情。

太医早已经候在门外,此时听传,忙跪到阶前。皇帝问:“到底病症如何?”

太医奏道:“楚王之症,乃是急怒攻心,一时迷了心窍。古人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溶化者,有怒恼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皇帝喝道:“朕只问你是哪一种?”

太医战战兢兢地道:“三种都有一些,臣观王爷脉象沉郁,应是平日有些不豫之事,积郁于心,不曾发泄出来,因此上饮食积滞;再问得王爷近日多梦魇之症,今日之症,亦是因急痛惊怒而致,故得此颠狂症候。”

皇帝冷着脸,道:“你只说要不要紧!”

太医跪奏道:“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爷此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可慢慢调理,却难以即刻痊愈。调养此症,心境最是重要,左右侍候,绝不可再有令他着恼刺激之事了。”

皇帝点了点头,喝道:“都是你们这些奴才的不是,来人,将平日左右侍候的人,都拉下去打二十大板。你们可都听清了,从今往后,倘若再叫楚王着了恼的,朕便要你们的脑袋!”

众侍从满心喊冤,却不敢作声,只是磕头应声连连。

过得片刻,外头连连来报,却是四皇子冀王元俊、五皇子益王元杰等得知皇帝来了,也纷纷前来探病。

皇帝道:“楚王病着,不必这么闹哄哄的,再说这会子才来,也不济得什么事。”他看了看陈王元佑和韩王元休,道,“还是你们两个倒是真有心的。”

元休红了脸,道:“我和大哥一向就亲……”

元佑忙道:“父皇,他们还小呢,他们也是有心的,只是我们两个大了一些,早些想到罢了。”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太医务必每日早晚向自己各报一次,起驾回宫。

送了皇帝回宫,元佑先走了,元休再留了一片儿,只见天色便全黑了下来。楚王妃再三劝道:“三弟,我知道你是有心的人,不过你累了这一天了,也该去休息了。你哥哥已经服了药睡了,这会儿也不会醒来。这里还有我们呢,你且回去吧!”

元休没奈何,张旻扶了他回到韩王府,也不回房去,只是怔怔地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像也痴了似的。

张旻暗暗害怕:“莫要病倒了一个,又添上一个!”一时之间没着落处,想要急忙去寻个人来开解开解他。

找人时,却无人在府。原来府中也知道了楚王之事,王妃潘氏同着刘媪一起进宫问安。却是元佐和元休生母早亡,皇帝在名分上让李德妃代为抚育。此刻便是进宫安慰德妃娘娘去了。

张旻一急之下,跑到揽月阁把刘娥叫了出来,将王爷之事这般那般地说了。刘娥一听也着了慌,忙随着张旻到了书房。

一见到元休,她也吓了一跳,元休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她拉起他的手,手是冰冷潮湿的。吓得刘娥忙叫道:“三郎,三郎,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

元休呆滞地抬起头来,看着刘娥,忽然间全身颤抖,一把抱住了刘娥,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外人面前再怎么样努力地撑着,但是此刻看着刘娥的一脸担忧和关切,竟忽然放松了下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和无助。

过了许久,元休慢慢地抬起头,轻叹了一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眼神似有些茫然,缓缓地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关于大王兄的事。母妃去世时,我才七岁,大王兄比我大了十岁,文武双全,已经跟着父皇带兵打仗了。可是不管他到了哪里,不管他有多忙,他永远都会想着我,照顾着我。他是那样的优秀和完美,他是父皇的骄傲,是大宋皇室的荣光,也是我的偶像。甚至对于父皇,我也是敬畏居多,可是对于大王兄,我却只想为了他的一个赞许,去努力地做任何事。他永远像一座山,一盏明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说大王兄杀了人,他们说大王兄发了疯,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天下任何人都会疯,都会杀人,只有大王兄不会呀!可是为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叫三皇叔,他对着空气中笑,瞪直了眼睛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小娥,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刘娥抱着元休,感受到他的伤痛和依赖,不知怎么地,自己的心里竟也是同样的悲伤和无助。恨不得代他去承受这一切,却又恨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用力抱紧元休,似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三郎,你别怕,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楚王是你大哥,你都说了他无所不能,他一定能过去这一关的。大夫不是说了吗,只是急怒攻心,明后天歇上几天,就会好的。这个时候你一定不能乱,三郎,你也是大人了,你已经开府封王了,平日都是楚王照顾着你,这个时候,要你来照顾他了!”

元休慢慢地抬头,他看着刘娥:“我?我来照顾大王兄?”

刘娥肯定地看着他:“是的,你能成的,你一定能的!”

元休浑身一震:“真的吗?”

刘娥直直地看到他眼中去:“当然是真的,三郎做什么都行!”

元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又有些丧气,只摇了摇头:“小娥,你不明白的!”

刘娥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三郎,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小时候我逃难时,没吃没穿的,可是我从来没怕过,因为我一直有婆婆在照料着我,有糠吃糠,有野菜吃野菜。我们虽然穷,可是我衣服上的补丁,婆婆永远给我补得整整齐齐的,冬天时长了冻疮,婆婆拿自己心口给我偎着帮我暖和。我一点也不觉得苦,一点也不觉得难。可是有一年,婆婆病倒了,我一路磕头讨来了药,讨来了米粥,婆婆说喝了米粥什么病都能好,可是她的病,却是好不了。连大夫看了,都一直摇头,那个时候呵,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地都要陷了,我只知道抱着婆婆一直哭一直哭,心想着婆婆要是走了,我也哭死了跟过去……”

元休听得惊心动魄,不由得把自己的事一时放开,问道:“后来呢?”

刘娥眼中掠过一丝怀念与苦涩,却又随即回过神来,声音却低了下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婆婆慢慢地好了,连大夫都奇怪。可是婆婆抱着我一直一直地说:我还不能死呀,我死了我的小娥怎么办呀!”她握住元休的手,“婆婆牵挂着我,我想,楚王也一定是牵挂着你。他倒下了,你更要坚持站起来。为了你,更为了你大哥。”

她的话,慢慢地激起了元休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点头:“是,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大哥怎么办?以前一直是大哥照顾我,现在,大哥倒下了,我就得去照顾大哥。小娥,想不到,天地间竟尚有你我二人,如此同病相怜!”

夜静静的,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相依相偎着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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