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梦,那就是上古时候。
据说那个时候,天特别的蓝,水特别的清。人民在尧、舜等人的领导下,过着牧歌式的生活。
那个时候,天下没有黑暗,没有不公,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天下为公,实行井田制,有福大家享,有难大家当。人们的道德水平都很高,人人遵守秩序。市无二贾,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人人都拾金不昧,而且男人和女人走路都不走同一条路,专门有“男路”和“女路”。
中国的政治家就特别强调秩序。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静态的,条理分明的。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三皇治世,五帝定伦,长幼尊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是上天早就规定好了的,并且在《周礼》等上古传下来的经典中阐明,天子的使命就是使一切回到原来的规定上去,克己复礼。
使这个混乱的世界回复到有秩序的上古时代,是每一位政治家的最高梦想,也是所有老百姓的最高梦想。
刘协踱着慢条斯理的步子,再一次来到了戏志才所在的房间。这个时候,他已经得知了淮扬袁术称帝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可面对这个让整个山河都为之变色的大逆之事,刘协却似乎没多少的情绪波动,平静地就好像听说袁术新纳了一房小妾一样。
但戏志才是真的坐不住了,他自己这时也感觉很奇怪,假如还在曹操帐下,他闻听此事之后,必然也会跟刘协一般在云淡风轻当中隐藏着胸中那股豪情。毕竟,在这些真正洞悉并可以左右着天下大局的人士眼中,这样的消息根本不是什么噩耗,而是一个天大的良机。
此时这个天下最大势力的诸侯,正在北上与幽州巨阀公孙瓒纷争不休,遍体鳞伤之下根本无心南顾;荆州的刘表拥兵二十万,本是可以趁此时机图谋一笔的绝佳人选,可这人是个乱世的奇葩,只会优哉游哉地骑着墙头看世间的风景。
排除这两个势力之后,袁术骤然冒天下大不韪称帝,就会给汉室、曹操、以及已经深陷其中的刘备带来一个绝佳的时机。甚至,就算还在江东缠斗的孙策,只要步子迈得快一点,也能赶上来分一杯羹。
戏志才甚至可以想到,之后的汉室,是如何联络曹操、刘备协同出兵,三路大军气吞山河万里如虎;如何将袁术蓄谋两年多才建立起来的伪朝鲸吞蚕食;如何在这个纷扰不休、却僵化凝固成死局的乱世击穿一道缝隙的!
在这样历史都要被伟人、被时势所改写的时刻,他戏志才却只能因为一个俘虏的角色在这里困顿,而不能在曹操帐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是多么大的一个遗憾!尤其,还是在上天又给了他几乎一次重生的这个时候,他却在这里听着刘协讲述什么乱七八糟的‘同一个梦想’!
可现在看来,刘协好像只愿意同他说这么一些无关痛痒、酸腐不堪的话题。戏志才最终也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然后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暴躁回道:“陛下,尚古情节人人有之,但在下还是相信人心本恶,贪逸恶劳。由此圣人才会教化世人,许一个虚假的上古时代,让世人可以在恶念纵生的时候,心生愧疚,天下才可太平。”
“所以,这就是你跟曹孟德心思一致的地方。”刘协施施然地坐了下来,不疾不徐地脱下外袍,倒了一盅茶才说道:“曹孟德讲究的就是‘破而后立’,他在兖州打破一切门阀偏见,为的就是能够让世人清醒过来,去大胆地探索揣摩这个乱世时代人们该做什么。”
“但朕这里就不行,那些士大夫阶层还牢牢把持着汉朝的命脉。这些人累代豪族,在地方上势力根深蒂固,占有的土地和控制的人口占全汉朝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许多豪族都广蓄宾客,拥有庞大的私家武装,得罪他们,实在是不明智的事。即使拥有再多道义上的优势,你也无法与之匹敌。”
刘协的话犹如清风细雨,娓娓道来,别有一番少年讲经的古风。但戏志才的心思却已全在淮扬一事上,对于此事探讨这些治国之略实在没有多大兴趣。可无奈刘协看出了戏志才的不耐,却仍旧不疾不徐地继续说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同样都是士大夫。你跟曹操这类的激进分子,就想着打破古制古礼。而朕的那些士大夫们,却偏要抱残守缺,明知道被朕钻了那些古制古礼的空子,他们还是一片痴心不悔,宁愿被朕继续骗下去?”
“因为陛下是一位从不尚古、也不崇今的人,不拘一格之眼界手段,甚至让在下认为陛下根本并非这个时代之人。面对如今乱世纷扰,陛下好似将如今也当做了历史,在这乱世大潮中纵横捭阖又忽进忽退……”
被刘协的废话激出了心中所想,戏志才刚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有些意气用事。可真正抬起头看向刘协的时候,他忽然就陷入了这个话题当中,迟疑道:“时至今日,在下也未曾看出陛下到底欲将大汉王朝引领到什么方向上去。不过,恕在下直言,陛下如此所为,就如袁术对外战略一般毫无章法。自古成就伟业之人,必然要有着坚信的信念、心逾金铁,贯彻如一,方能扭转乾坤,创造一片新世界!”
“朕就知道,你们这些疯子改革家,脑子想的就是这么一套‘革命改变世界’的论调。”被戏志才这样一番公正的评价,刘协丝毫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高兴说道:“不过,你之前一直不过站在曹操谋臣的角色,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观瞧大汉的变化。今日,淮扬事变,你就有了亲身参与的机会。如此,戏先生想不想再度出山,见识一番汉室的风格?”
戏志才闻言悚然一惊,他就知道刘协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谈论什么治国理念的差异,也知道刘协向来做事出人意料。但他绝没有想到,刘协的出人意料,竟然会让自己这么出人意料!
“陛下,你可是认真的?”戏志才努力吞咽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您就不怕在下蛟龙脱困,从此一去不复返?亦或者在下洞悉了陛下的策略,回到曹孟德帐下倾囊相告,使得曹孟德提前针对防备?”
“朕以天下至诚相待,无所不御。身为天子必然要有包容山川日月胸怀,倘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朕又岂能大言不惭说什么中兴汉室?”刘协双臂一震,做出了一副怀抱天下的伟人姿态。春末的阳光照耀下,他长身玉立,姿颜雄壮,的确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仅仅不到一息的时间,刘协却打了一个哆嗦,穿上了自己的外袍,抱怨道:“看来,装叉这一途还是不太适合朕。”
说完这句,刘协还丝毫没有自觉,又干脆对着戏志才道:“实话给你说了吧,打袁术这事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但不过再怎么说,你也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就这么让你困顿在这屋子里实在太浪费了。”
“这次原本就是汉室、曹操、刘备三家的联合大作案…作法,也不对,反正就是合作。只要能干净利落地揍趴下袁术,你就算事后跑了,那朕这段时间用了你的智谋也就划算了。”
戏志才眉头更蹙,本来梦寐以求的事到了眼前,却又让他觉得荒诞不羁:“陛下自相矛盾,倘若淮扬一事不差在下,为何又非要在下出手?倘若陛下这次需要借助在下谋略,那又为何还放纵在下脱逃?此事陛下不解释清楚,在下委实不敢轻许诺言。”
“你想不通才好,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会画地为牢。朕关着你要浪费粮食,而你也很难归顺汉室;杀了你,又会对汉曹两家的联盟有所不利;平白无故放了你,朕更是觉得冤枉。所以干脆利用一下,让你在淮扬一事上出出力。这样算下来,朕总算不太吃亏。”
“你以为这些天朕吃饱撑的才跑来跟你聊天,还不是让你能对汉室有个感观的认知?再让你亲身参与一下,说不定你还能被影响感染地深一些,就此改变了心意归顺汉室。”说罢,再不管身后已经一副目瞪口呆的戏志才,刘协潇洒一摆手:“去还是不去,朕反正给你机会了,你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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