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十一月,卢象升回到中阳,还在筹建参谋司和后勤司的谭良栋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了一趟中阳。
中阳县衙,谭良栋和卢象升相对而坐。卢象升在太原待了将近一个月,中间除了应对刘策的盘问,他还发动自己的关系,得到了不少的消息。
“良栋,从县令到知府跨一品、过两级,除了考评上等之外,还需要一些实打实的功劳。但目前朝堂上阉党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巡抚又和阉党不对付,永宁知府的位置有点悬。”卢象升有些担忧。
谭良栋没说话,脑海里闪过很多事。历史上的卢象升,是在组建了“天雄军”后,官位才蹿升的,想到这,谭良栋道:“建斗,现在内有贼寇,外有建虏,朝廷对练兵一事是如何让看待的?”
卢象升道:“自然是十分看重,去年礼部侍郎孙承宗就被派往辽东,筑城练兵,万历四十七年时,河南御道使徐光启也曾受命在通州督练新军,但没成功。”
“徐光启?”
“怎么了?”
谭良栋笑道:“我听说这位大人学识十分渊博,出了很多书。”
“徐道使确实大才,他当初受命在通州练兵,就是因为他写了很多的练兵条格,这些条格据他所言是学泰西之法的。”条格,就是条例,泰西之法,就是徐光启从西方传教士那里学来的西式练兵法。
明代中后期的重文轻武不同于宋代,边镇和行都司的存在,让武将的权力不会如宋朝般低到尘埃里。但是,在地方上,武将的权力不小,压过文官的也有人在,然而,武将永远也不可能进入朝堂,决定国家大事,中枢权力不会让武将沾染。
这就导致了在嘉靖以后,边镇将门世家的崛起,既然不能更进一步,那武将们就想着如何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传到下一代。万历以后,边镇将门衰落,特别是辽东战事的连续失败,大量将领战死,将门断代,明军急缺统兵大将。
在这样的背景下,就涌现出很多带兵的文臣,也称为文臣统军,在崇祯朝发展到极致,袁崇焕、孙承宗、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陈奇瑜、杨鹤、杨嗣昌都是显赫一时的带兵文臣。
谭良栋考虑到这一点,现在他和卢象升已经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要想不翻船,只能共同前进。
“建斗,你有没有想过练兵?”
“练兵?哪有兵可让我练?”卢象升愣住了。
“吕梁营。”
卢象升细细琢磨了一下,朝廷对领兵大臣确实十分优待,各种官职往上加,兵部侍郎、太子太保、督军、总督,现在四川平乱的朱燮元就是西南五省总督,理论上可以节制西南五省的文武大员。
谭良栋让卢象升“练兵”,并不是说真的让卢象升跑到吕梁营的军营里操练士兵,真要这样谭良栋是不会干的,吕梁营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不会假手他人的。谭良栋是让吕梁营名义上“属于”卢象升,若是有战事需要,可以听从卢象升的调遣。
将来吕梁营立下了功劳,卢象升作为统兵之人,军功很大一部分就是他的。说到这,就不得不说一下重文轻武的通病,在重文轻武的大氛围下,什么叫胜仗,有文官统领的胜仗才叫胜仗,武将自己打赢的不叫胜仗。
因此,明朝九边,很少有将领主动攻击蒙古人,打赢了没啥奖励不说,打输了还担一个擅开边衅的责任。
若是谭良栋和卢象升达成这样的合作,日后吕梁营打了胜仗,卢象升会借着功劳官位飙升,一如他在七年后建立“天雄军”后,卢象升权力的扩大,势必也会让吕梁营的实力更强,谭良栋所进行的变革也能进行的更顺利。
卢象升没有拒绝谭良栋,这次能让刘策大力支持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身上有清剿吕梁流匪的功劳和复收夏税秋粮。
达成了合作之后,谭良栋又和卢象升讲述了吕梁各村的事。
《土地条例》推行下去后,分地的行动很顺利,护村队、清查土地人口的事情也在推行过程中完成。
谭良栋在说到护村队时,卢象升心里对此一直有疑问,便问道:“良栋,当初你跟我说这护村队必须要组建,我想听听是什么原因。”
“建斗,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事吗?”
“当然记得,当时还是你的人把我绑到刘垣圪坮上的。”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卢象升露出了一丝笑容,也就是在那一番谈话后,他和谭良栋之间开始建立起真正的友谊。
谭良栋也笑了,说道:“现在吕梁还在受干旱的困扰,生产力是不如正常年月的,为了保证现在的生产力能养活这么多人,那就必须改变一下生产关系。”
“护村队怎么改变生产关系?”卢象升问到关键问题。
“以往的种庄稼,各家农户都是自己单独行动,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就拿浇水来说,正常的年景还好,你想怎么浇就怎么浇,但现在不行了,干旱,若是还按照以往的样子浇水,各家各户非打起来不可!”
“护村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想派一支工作队,下到村子里,统一安排人们浇水种地。”
卢象升不知该说什么,从宋代开始皇权就不下乡,吃皇粮的官员最低到县一级,往下就是地方豪强在自治。
朝廷不在乡村安排官员,一来是朝廷财力有限,若是在乡村设官,养活不了,二来是乡村事务极其繁杂,宗族势力占据优势。八股出身的官员,可以坐得县堂,但却做不了村长。
谭良栋也知道这些情况,他也是趁着吕梁刚刚恢复稳定才派出工作队下乡,这个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这么容易下乡。
以往的吕梁,争水、争矿,村与村之间大规模的械斗年年都有,大旱以来,流民遍地,村与村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宗族势力也被削弱,谭良栋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卢象升看着谭良栋,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想法?”
谭良栋点点头,他索性也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卢象升。
工作队的主要任务是指导农民种植,各村设一名,类似农官,并尽可能的推广土豆。
然后是教育的事。洪武七年,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各地五十户设一社学,教授十五岁以下幼童,教授儒家经书、御制大诰、本朝律令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以及经史历算之类。
朱元璋为了鼓励人们入学,规定凡入社学学习的学子可免除差役,社学先生可从朝廷领取俸禄,避免盘剥学生。在朱元璋的手里,社学成了公学,发展极为迅猛,在仁宣之治时达到顶峰,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科举士子都在社学受过启蒙教育。
可以说,朱元璋在教化上下了很大功夫,社学就是最早的义务教育。
但在这之后,公学衰败,私学盛行,一切都变味了,读书不再是为明理,全都是奔着功名去了。
在乡村,一个童生就可以和粮长、总甲平起平坐。
等到了秀才,那就是秀才老爷,身份不再和普通人一样,可以见官不拜,享有诸多特权。
若是考中举人,那就更了不得,不仅自己免除差役,还可以庇护他人免除赋役,和县官谈笑风生,县令断案时必须要和举人们协商。可以说,举人,已经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了,君不见范进中举后都高兴的疯了。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一族人、一村人为了功名背后的利益,可以举族、举村的去供养有希望科举的本家人,只要能出个举人,完全可以让一族、一村人跟着翻身。
谭良栋以前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门门道道,这些事还都是他听余生讲的,余生原本就是举人。余生受泰州学派的影响,认为八股取士让科举失去了本来的意义,科举作为国家的抡才大典,应该是鼓励人们去经世致用,但现在只能导致出现更多的酸儒腐儒。
吕梁这个地方,一直以来文教不兴,出一个秀才都是很难的事,更别说是举人。这一情况在整个北方都很普遍,自宋室南渡后,北方前后被金元统治,学儒之人少之又少,明朝建立后,因南北方之间的科举水平相差过大,朱元璋还专门设立了南北榜,分开录取。
这几年的吕梁,特别是在大旱以来,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经义什么的就更不会有人去学了,社学、私学也在流民、流匪、流寇的冲击下全部关闭。
谭良栋欲在吕梁推行学堂,教授的也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他的《科学入门》和算术。至于村民们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学,谭良栋相信人们都是现实的,相比较寒窗十年付出巨大代价,都不一定能获取功名的科举,而少年们只要学会了基本的算术便可进吕梁营做事,新成立的后勤司和测绘队都需要大量懂算术的人。
若学得再深入一些,兵工厂也可以进入。在小农经济的时代,有一份工作是很难得的,谭良栋相信人们的选择。
卢象升陷入沉默,他很明白谭良栋在做什么,科学的实效性太强,对普通民众的吸引要远强于八股的经义。科学一旦被推广开来,理学将何去何从?
谭良栋没有打断卢象升的沉思,他相信卢象升不是那种死板的理学腐儒,吕梁的科举水平太差,继续深埋于经义毫无用处。既然读书做官不成,那就让读书能找个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