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不错。”
男人嗓音低沉,带着一丝戏谑。
沈清回神,就见程稚文已经坐到了自己对面。
没料到他会来,她有点不自在,轻咳一声坐正身子:“你怎么来了?”
程稚文看看四周,然后看着她。
沈清大胆迎上他的目光。
他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开嗓说道:“我劝你不要蹚这趟浑水。”
沈清抬高音量:“什么?蹚什么浑水?”
她是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现在整个上海都知道,你这边提供了一个让名流太太互相交换信息的场所。”
沈清解释:“那些是我的客户!在我这边购买丝绸,我提供场所让她们慢慢挑选不是很正常吗?”
“是不是只挑选商品,你自己最清楚。”程稚文凉笑,“日后,但凡你这些客户里的其中一个,被清廷抓了,打上乱党的头衔,那么你作为提供场所的人,必然要一起逮捕!”
沈清闻言,想起偶尔听到那些太太们交流的内容。
其中确实不少是批判清廷的。
比如挪用军费花重金修建清漪园,大家都骂清廷腐败。
她当初听到,也隐隐觉得不妥,但一想这里是租界,清廷应该管不到这边,又松了心。
眼下程稚文严肃提起,她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
沈清内心有点慌,面上没表现出来,十指却已在桌下绞得发白。
她反问程稚文:“这里是租界,清廷应该管不到这边吧?”
“清廷明面上管不到,不代表暗地里不管!且你不是一直在租界,你时不时回江州、跑浙江、广州,清廷要派人捉拿你,是易如反掌的事!”
沈清抬手捶了下桌面。
又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我花了几万两现银买了这幢别墅,又加以装修,现在每月靠着这些富太太的消费慢慢恢复现金流,倘若将这里关闭,那我将血本无归!”
且高家库存的丝绸,只销了十分之一都不到,关了这里,剩下的丝绸怎么办?
沈清难以下定决心。
可程稚文说的又句句在理,她不能枉顾其他无辜的人的性命。
沈清暂时想不到好办法,站起身,对程稚文说道:“谢谢你的提醒,你容我想一想。”
她已打算送客,程稚文却没打算起身。
“过几日,会有一位法国人来跟你商讨盘下这里,你答应他,与他签下合同,证明从此之后这里与你再无关系,你拿着那些钱回江州。”
沈清顿步,错愕地看着他:“我凭什么听你的?我不盘!我为什么要把这里盘出去?还是盘给一个法国人?”
程稚文低吼:“你不怕自己被打成革命党?不怕拖累高家人?”
沈清冷笑反问:“你这么怕被清廷打,为何又要去做卖国党?在清廷眼中,革命党与卖国党,不是一样的么?你就不怕清廷查你,杀你?”
她只是想告诉程稚文,他有他的坚持,她也有!
她劝他不要做一个卖国党,他不听,那她同样也不会听他的!
但其实她只是面上逞强,程稚文所说的这些,她还是会慎重考虑的。
她爱惜自己的命,也不想拖累其他无辜的人。
但她忍不住跟程稚文反骨,因为她气他不听自己的话,还要反过来干涉自己的事情。
沈清转身要走。
程稚文追了上来,扯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带到露台另一侧。
后背撞到墙上,再次被他锁在墙壁与他的胸膛之间。
他看着她,压低声音:“你说对了,在清廷眼中,革命党与卖国党一样,都是诛九族的罪!”
声音持续压低:“你问我怕不怕清廷查我杀我?我当然怕!但我怕的不是失去我这条命,而是我所爱之人也跟着我一起惨死!”
所爱之人……
沈清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他:“你的所爱之人是何人?”
他只是看着她,并不言语。
沈清喃喃反问:“既然你也怕,你为什么还要做卖国党?”
“为了新世界,”他看着她澄澈的双眼,“一定要有人牺牲。”
说完抬眸看向她的发顶。
那把红宝石簪刀一如既往插在她的发髻里。
她并没有真正恨他,否则也不会还随身戴着他送她的礼物。
他欣慰笑笑,与她分开一米的距离:“记住了,把这里盘给我说的那个法国人。”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露台。
沈清回神,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错了!那个新世界并不值得你牺牲!”
喊着喊着,她眼眶就红了:“它不值得!你被骗了!”
但程稚文好像没听到似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沈清失魂落魄地回到一楼,嘱咐江深关好门窗,很快上了马车。
这一夜,她又做噩梦了。
梦到高家十几口人全因为她被打成革命党而推出去砍头,连老许江深何飞也不能幸免。
十几颗人头滚地,血流了一路。
沈清吓得天未亮就赶回江州。
瞧见高家一切安好,她才放下心来。
素兰到书房跟她汇报铺子上个月的经营情况。
两年过去,素兰年方十二,亭亭玉立,开始有了少女的模样。
如今江州的工厂、铺子,都是她在协助沈清管理,俨然成了高家的二当家。
“素兰,”沈清欣慰地看着她,“前些时日,有媒人上门说亲,师傅想问问你的看法。如果你不愿眼下找对象,师傅就给推了。”
素兰阖上账本,低头抿唇:“素兰不想嫁人,素兰想一辈子跟在师傅身边,帮师傅打理生意,照顾师傅。”
沈清笑问:“你一辈子跟着师傅,那你就没有自己的儿女,将来老了怎么办?”
素兰天真道:“素兰可以跟师傅您一样,也找个徒弟呀!”
沈清哈哈大笑,就觉得自己是个坏榜样。
想到昨晚那个梦,她还是心有戚戚然,不得不慎重考虑素兰的婚事。
素兰若嫁了人,就不再是高家人,倘若日后她出事,才不会连累到素兰。
但这只是下下策。
最重要的,还是她得把自己从那趟浑水中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