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清的记忆中,清末的广州,是有西医医院的,但真正置身于广州,她并不清楚西医院到底在哪个方向,距离自己现在有多远。
她顶着风雨前行,一路询问路人,终于来到距离自己最近的集市。
集市口驻停几辆供人雇佣的马车,她上前去,问道:“我想雇一辆车到西医院,能走吗?”
许是瞧她一身贵气的羊绒长裙,一看就是付得起车费的模样,车夫立即跳下车,将脚垫踏板拿了出来:“能走能走!现在就走!”
沈清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上车去。
拉上门帘之前,她交代车夫:“稍后路过卖桶的店,帮我买个木桶。”
“得嘞夫人!”车夫驾车掉头,“这就走嘞!”
大半日颠簸后,沈清终于来到位于西关一家西医院。
她原以为西医院就距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不想竟有几十公里。
盛了呕吐物的木桶放在车上,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下了车,拿出一块碎银递给车夫:“我回去还坐你的车,你在此处等我。”
她给了十倍的车钱,车夫接过碎银,高兴得连连对她鞠躬:“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沈清放心进了医院,但没找到妇产科。
她心想这年头可能还没妇产科学的概念,忍着剧烈的呕吐感找到了外科诊室。
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华人医生,看上去相当年轻,他穿着白大褂,看到沈清进诊室,对她笑了下:“女士,您哪里不舒服?”
沈清走到诊桌前,在小方凳上坐下,条理清晰道:“我怀孕五周,但是吐得厉害,我感觉这个呕吐的频率不太正常,怕是异位妊娠引起的hcg过高,从而导致剧烈呕吐。”
医生拿出一张空白的诊单,边听边在上头书:“您说hc?”
“hcg,一种妊娠激素。”
医生蹙了蹙眉,还是按照她说的写下来,即使他并不清楚hcg是什么。
写完沈清的基本情况,他看向她,说道:“女士,您的情况我都了解了。这样吧,我为您介绍一位经验丰富的德国医生,请他为您诊察。”
沈清忙道:“好。”
很快一位白人医生过来为沈清检查。
他让沈清躺到诊室的床上,用听诊器仔细听她的心脏、肺部和子宫,还给了她一个小杯子,让她提供尿液样本。
沈清把尿液交上去后,便坐在外头等结果。
中途时不时跑去厕所呕吐。
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才又见到那位德国医生。
对方说道:“您的子宫很健康,但心肺功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特别是心脏功能很弱,将来可能无法承受分娩带来的冲击力。”
听完这几句话,沈清的心脏已是当场突突的狂跳起来,快得好像要从喉咙跳出去。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心窝,问:“无法承受分娩带来的冲击力,会有什么结果呢?”
“最严重的,有可能是分娩的时候遭遇困难,从而导致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健康都受到威胁。”
沈清眼前飘过两个字——
难产。
其实她在现代,也曾听说过,心脏有问题的人,医生一般会建议剖腹产。
其实就是因为心脏无法负荷自然分娩带来的冲击力。
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因为心脏问题而即将遭遇难产。
得知自己怀孕至今这段时间,她第一次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随时会离开自己。
满心都是恐惧和不舍。
她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吸了吸鼻子,她问医生:“我吐得很厉害,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异位妊娠?”
她记得医生方才用听诊器听过她的子宫。
医生说道:“您的胎儿位置很好,并没有异位妊娠。剧烈呕吐确实是因为妊娠激素比较高,但属于正常范围。”
沈清放下心来:“不是异位妊娠就好。”
她抬手抚着小腹,内心生出了一股坚韧的力量。
她想留下这个孩子。
“女士,我希望您活着,因此我建议您放弃这个孩子。”医生建议道。
沈清回神,想了想,问道:“我听说有一种将子宫剖开的生育技术,咱们这个医院,有这项技术吗?”
医生摇摇头:“欧洲是有这项生育技术,但它还是很危险,有一些产妇在缝合了子宫后,因为感染而去世。我认为在有更好的控制感染的技术出现之前,都不要去尝试这项技术。”
沈清懂了,起身对医生鞠了一躬:“谢谢您,那我先走了。”
医生惋惜地目送她离开。
沈清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准备回西关朱家。
她边走边回想那位德国医生说的话。
她相信他没有骗自己。
因为她的身体情况,她自己清楚。
有时候大声说几句话,都累得不行,情绪紧张的时候,心窝子也很痛。
其实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顺产的时候,需要花费大量和力气,她身体这么弱,到时候没力气把孩子生出来,孩子憋在子宫里,会缺氧、胎死腹中。
到那时,母体也会有危险。
可她真的不想放弃这个孩子。
程稚文如今下落不明,即便他如今还活着,以他在做的事情,他以后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
不是死在清廷手中,也会死在之后的各种各样的战争中。
因为历史上,能活着见到新世界的人中,就没有一个姓程的!
想到程稚文必死的结局,沈清流下两行清泪。
提起裙摆正要上马车,脑中忽然响起一句话——
“我认为这位孙姓医生很合适加入我们。我明日就前往广州会会他……”
这是那位蔡先生和程稚文说过的话。
他们当时在计划拉一位广州的孙医生共谋民主大业。
沈清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医院大门右侧的木牌。
博济医局……
孙姓医生……
她眼前出现了近代史书本上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浓眉大眼的模样,与方才接待她的那位年轻的华人医生如出一辙!
她折返进医院,小跑着来到走廊最后一间诊室。
方才那位医生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正要挂到衣架上。
沈清冲上前去,急问:“您是孙闻医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