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不信任任何人,她坐在桌子边上,看着李定国吃饭的时候,就是蚕娘也被支开,亲自去烤鸡。
“儿子,你爹怎么忽然这么信任你?给了你一千人统领啊?”
邢夫人对于米脂发生了什么,尚且一无所知。
李定国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斟酌了片刻,想着自己和邢夫人的关系,确实没必要隐瞒什么,也就把米脂那边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邢夫人看了一眼屋外,低声道:“虽然这边的人手,我都筛选过了一次,可这样的大事儿,你不应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能有多大?十门大炮……”李定国呲溜了一口米酒:“甚至还会再多几门大炮,我都没想过自己能这么值钱,现在你是我娘,再过几天,我真给卖了,再见面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了。”
邢夫人吃吃地笑着:“那就管我叫姐,反正啊,你也知道,我是被抢来的,做什么,可都由不得我,听你方才一番话,那个张献忠似乎极为器重你,如若不然,又怎么能用大炮这样的东西换你?娘倒是觉得,你到了那边,肯定比在这边好得多。”
这时候,蚕娘领着一个婢女,端着热气直冒,香气逼人的烤鸡到了。
邢夫人立刻对着李定国使了一个眼色,李定国继续埋头吃。
蚕娘坐下后,邢夫人就拉着她有说有笑,把要去米脂大地方的事情说给了蚕娘听。
蚕娘的反应不能说没有,只是一个正常被刺激到就应该有的反应,然后和邢夫人说着自己听到的关于米脂、张献忠、官军这类的消息云云。
她似乎已经有些认命,若是落到了别的人手里,未必能如现在这般自在。
李定国依旧吃了一个七分饱,手里提着半只鸡,挂着半壶米酒,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边走边吃。
前往米脂的命令已经传达了下去,留守城中的人,分发了军饷粮秣,等到他们回家和亲人告别之后,就要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大家都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饿死?
而且,很多的人都认为,是当官的先不对的,他们说自己自幼读圣贤书,要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可他们从读书人做了官以后,就开始贪墨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甚至到手了,扣着不发,把仓库里的老鼠都喂得肥嘟嘟的,糟蹋了,也不给人吃。
既然是当官的先做坏人,还吃得肥头大耳、满嘴流油,妻妾成群。
那么,为什么就不允许我们这些活不下去的贱民为自己活一次?
当官的本是活得下去,还这样贪;贱民是活不下去,烂命一条,也没想过能过贪官那样的生活,只是想单纯的让一家人活下去。
这种思想,就是在大军出征的这段时间里,在碎金镇流传开来的。
于是,碎金镇附近村寨那些没被饿死的人,全部都往这边汇聚过来。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碎金镇又多出来了三千精壮,外加八千兵丁,还有数万灾民。
粮食还够吃,但最多只能支撑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整个碎金镇所有的人,都要饿死。
这些人,都要去米脂,当然如果有人不愿意去,李定国自然求之不得;可人家要是愿意跟着走,你就不能丢下,这样百姓和义军都会有怨言。
米脂有多少粮,李定国不清楚,但想来也不可能支撑义军和铺天盖地的灾民一直吃吃吃!
那么,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官军还没有回过神来之前,猛扑下一个地方,诸如重镇延安府!
可是,攻打延安府的难度,和碎金镇作为比较,那就是欺负一个成年人和小孩子的区别……
李定国松了一口气,亏得自己不是义军的一把手,不用为这样的问题苦恼,反正他现在只做一件事情——吃吃吃!
当天晚上,李定国让又准备趴在门槛上睡觉的蚕娘进屋,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蚕娘一开始很紧张,可一想到自己以前不就是干这个的?
被买回到了碎金镇后,反而很久都没干过这上天赐予男女最快乐的事情。
富户早年就已经把身子玩废了,已经和真太监没什么区别。
富户只喜欢听蚕娘唱曲儿,把她的衣衫剪破之后,让她跳舞,看那若隐若现,像是蚕一样白嫩的肌肤。
这些东西,蚕娘想起来就觉得恶心。
有时候恶心得想吐。
可心里却又会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诉她,你本身就是个没尊严的下贱婊子,不管男人怎么对你,都是应该的。
可是……
李定国却让她躺在温暖的大床上。
大床又香又软……
她心里的想法,和李定国第一次睡在这床上的时候,想法都是一样的。
李定国就躺在她身边,然后很快睡着。
身边这个小弟弟轻微的呼吸声,让蚕娘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放松和安全感。
她不止一次觉得这个小弟弟和其他粗鲁的义军不一样。
现在,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弟弟是真的不一样。
官军为反贼前后夹击打败的消息,是在深夜传到三边总督杨鹤这里来的。
杨鹤被家仆敲门的声音惊醒,听着窗外那奔丧似的呼喊声,他有一瞬间,以为是建奴入关了……
“这怎么可能?这些贼兵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杨鹤看着战报,眼前一阵发晕,他年事已高,早就已经不堪重负,猝然得到这个消息,差点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两万官兵,就这样败了?”
家仆端着热茶,送到了杨鹤手中。
杨鹤叹息了一声,并没有迁怒瑟瑟发抖的家仆。
一个连反贼都想着要去感化招抚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大人,延绥巡抚洪大人求见!”房门外,有一个家仆声音慌张地禀报着。
“慌什么!”杨鹤端起茶来,缓缓地抿了一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几分迟疑之色,延绥巡抚洪承畴力主杀贼,以此震慑天下百姓,叫无人敢反朝廷。
可杨鹤却觉得,这些人都是活不下去才造反,自己身为兵部高官,外任三边总督,统辖镇压、招抚所有的大小事务。
如果真的是一味的杀戮,那岂不是要把这些百姓逼到更加极端的绝路上去了?
杨鹤也非常清楚,洪承畴也一定得到了官兵战败的消息,只怕是来自己这里请令出征的。
于是,杨鹤放下了茶杯,站起身来,在窗前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心中也是万千乱飞。
“噔!”
脚步停下,杨鹤心意已定,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房门外依旧恭敬等候着的家仆,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