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买方市场。
这不是玩笑话,这是血淋淋的人吃人的世界。
李定国坐在家中,并无什么事情,就穿上了内甲,外边又披着一层宽厚的狐裘,戴上了特意让云娘做好的狗皮手套,这才和张猛子走后门出去溜达。
结果,刚上街,就能看到到处都是买人卖人的。
这种交易,都不需要经过官府。
或许官府也很无奈,不久之前,大军刚刚得胜归来,都算不上是给官军多么丰厚的赏赐。
只是给了他们拖欠的粮饷补齐了发下去,然后象征性的给了点赏赐之后,肤施的府库就空了。
现在,拿什么赈灾?
但凡有办法,那个做官的不想捞点好名声。
杨鹤都一把年纪,当然比谁都在意自己的名声。
可这有什么办法?
“一吊钱一个黄花大闺女啊,怎么敢想的啊!”
一个老爹哭喊着,跪在雪地里。
边上看穿着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管家哼骂了一句:“不知死活的东西,那你就等着都饿死吧!”
“老爷!老爷,我卖,我卖自己,给我爹养活我弟弟和我娘!”
李定国搓了搓手,站在雪地里看着前方的黄花大闺女,张猛子和新买来的两个仆人立在一边上。
尤其是这两个新仆人,一副忠心狗腿子的模样,双手叉着腰,吃了饱饭的他们,甭提自己有多神气了。
李定国发现这两个家伙很难把自己带入到先前那种没饭吃,要冻死饿死的角色里去。
难怪先生会弃医从文……
富贵人家的管家直接上手摸捏起来了那所谓的黄花大闺女,实则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女罢了。
李定国美女见多了,看到这种人,目中的感觉宛若看到了枯草一样。
这种摸捏,不带着侵犯调戏,更像是在摸捏牲口的牙口,看有几岁了一样。
这会儿的人,真是如牲口一样。
李定国摇摇头,感觉自己的心又硬不起来了。
这应该把坐在紫禁城里边省吃俭用,意图挽救大明朝的崇祯,拉倒街上来看看。
你很会省?
你会省有个屁用啊!
出来混,要有实力,要有背景!
哦,原来是穷逼皇帝。
“公子……”张猛子很懂李定国,凑上前去,轻声耳语了一句话。
边上一个家仆看着自家公子有些意动之色,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拱手道:“公子,老夫人吩咐奴仆,说公子心软,上了街以后,看到很惨的,救得了一个,救不了千千万万个,咱们家里不养闲人。”
张猛子闻言,瞪了一眼这奴仆。
仆人吓得退了几步,面无血色。
李定国叹息一声:“你说得对,这世界就是这样,困难的人那么多,你救不过来的,这里丢下钱,转头一看,无穷无尽的人都在你后边,你有什么办法?”
奴仆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李小姐说过,家里地位最高的人是公子,一切都要听公子的,如果谁敢不听公子的,她有的是办法把人弄死。
这些老实巴交的人,完全不敢对这样的话提出分毫质疑。
李定国转身走了几步,想去看看别处是什么样子。
可是,他忽然又折了回来,从衣袖中摸出来了一块银锭子,丢到了那满脸都是委屈泪水的黄花大闺女脚边。
“给你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在这里做牲口。”
那富贵人家的管家怒目看了过来:“你……”
“我家里老爷是洪承畴,你想死就骂出来试试看!”张猛子怒目瞪眼了过去。
那富贵人家的管家闻言,顿时吓了一个哆嗦,转身就要走。
“不急,你等一下。”李定国却叫住了这人。
那富贵人家的管家一个哆嗦,转身就跪了下来。
“小的有眼无珠,可是小的什么都没说啊!不知道是公子微服出来!”
李定国没看这管家,挥了挥手,让那目瞪口呆的穷苦父女二人先走。
那黄花大闺女似乎还想留下,张猛子把眼睛一瞪:“我家烧火的丫头,都是天仙似的美人,看看你自己,跟个芦苇秆似得,拿着银子赶紧滚蛋!”
以身相许?
也不是什么货色都配得上自家公子的啊!
那黄花大闺女被吓得一个哆嗦,立刻拉着枯瘦如柴的老爹跪下,给李定国磕了几个头,然后转身就走。
“公子!公子!”富贵人家的管家虽然跪在雪地里,但是脸上却不敢有哪怕丝毫的不满之色显露出来。
“我爹是王承恩,我阿父是洪承畴,你知道我是谁吗?”李定国看都没看这人一眼,只是很奇怪地仰头看着天空中无尽飘落的雪花。
雪花落在地上是白色的,但是仰头看去的时候,却感觉是灰色的,像是有无尽的灰色,落到了人间。
上天肯定也有不开心的事,不然为何仰头看落雪是灰色的。
那管家陡然一惊,显然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人是谁。
“你,过去,给他两个嘴巴子。”李定国看了一眼方才和自己说郑氏之言的那个仆人。
仆人哆嗦了一下,但一咬牙,走上前去,抬手就给了这不知道是哪位富贵人家的管家两个嘴巴子。
“啪啪!”
那管家莫名其妙地挨了两个嘴巴子,脸上却依旧是带着笑容点头,更不敢有半点不满之色流露出来。
李定国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张猛子和另外两个仆人急忙跟了上去。
李定国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佩刀,忽然感觉莫名的心安。
只是,说来可笑的,他心中竟然有些庆幸起来,那个被抽了嘴巴子的管家,竟然不是自己。
“如若是太平盛世的话,我可以带着几个恶仆,上街做一下恶霸,调戏一下良家少女,折磨一下不法商贩,横行一下乡里。”
“嗯,还有,吃饭不给钱,也不说谢谢。”
李定国忍不住摇头,只是而今这般场景,他真的是连欺负人的欲望都没有。
先前那般举动,只是因为心中不爽快,除此外,便别无他事。
走了一圈,发现一个都比一个惨。
卖身葬父这种苦情戏码,李定国从街头还没有走到街尾,就已经遇到了十回。
这真是一个要命的数字。
甚至有几个,看着李定国的衣着,就已经猜测出来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更有一个少女模样的人,直接一个蓄力虎扑,就想抱住李定国的大腿然后诉苦求取同情。
结果……这人挨了张猛子一巴掌,然后就被拍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定国看着眉头一皱,挥手丢下一吊钱,女人立刻就龙精虎猛的谢恩了。
张猛子本想一脚把这人踢进被积雪覆盖的臭水沟里,哪曾想李定国制止住了他。
走到街角的时候,李定国才说:“只有几个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什么?这种事情都可以作假?”张猛子瞪大眼睛。
边上跟着的两个仆人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李定国眯眼笑了起来:“现在,我们是地主老爷,准备去街上买人,看到直接卖身为奴的,你肯定会砍价,毕竟现在是买家市场。”
他转身捏了一团雪球,拿在手里颠簸了几下,然后接着说道:“可是,如果换个思路,你看到边上有人说卖身葬父,不管你的心肠有多狠,是不是会因为眼前这人的孝道而受到感染,甚至多给几个钱呢?”
“公子,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啊!”张猛子满脸汗颜之色,亏得自己还自诩老江湖。
方才走过那条街的时候,看到这些鬼蜮伎俩,他竟然都没有看出来。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李定国摇摇头:“卖身为奴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够惨了,可却还要再加上卖身葬父这样的悲惨渲染。”
他叹了一口气:“猛子,你说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我啊?”张猛子苦笑一声:“公子,这个我哪说的上啊!我只知道,要不是跟着公子,我这会儿指不定早变成明年开春的青草地的肥料了。”
李定国把雪球朝着某个衣着华丽,正在砍价买人的锦衣富人砸了过去。
“嘭!”
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差点被雪球砸到在地上。
“他娘的!哪个不开眼的杂种,敢用雪球砸你祖宗!”
锦衣富豪愤怒的脸上青筋暴起,模样狰狞且霸道。
张猛子冲上前去,抡起巴掌,直接把人都抽飞了出去,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啊——”
那人顿时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边上的恶仆们共有四人,顿时围了上来,抄起手中的木棍,就要对张猛子下狠手。
“嘿!爷爷我从乱军中杀出重围的时候,也不眨一下眼睛,会怕了你们这几条臭鱼烂虾!来呀!”
此言一出,顿时就吓得其中一个恶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张猛子大喝一声,以此为突破口,飞身就上前。
那人本就心生惧意,眼下看张猛子如虎下山一般冲杀而来,更是吓得手软,直接就被张猛子一个铁山靠活活撞飞了出去,惨叫着跌落到了雪堆里。
“啊——”
其他三个恶仆一看这模样,顿时更是吓得手软,不住后退,不敢上前。
他们不敢上前,可不代表张猛子会饶了他们。
真是三下五除二,剩下的三个恶仆,和他们的老爷一样倒在雪地里直哼哼。
一双牛皮靴出现在五人眼前,一个透露着冷傲的声音响起。
“我爹是洪承畴。”
满脸怒容的锦衣富人听到这话后,顿时惊恐万状。
延绥总督洪承畴的儿子,可不是谁都敢冒充的。
原本边上还有一群人看热闹的,但是听到“我爹是洪承畴”后,顿时吓得各自散开,心中都想着对此事不敢多提半句。
“公子!公子!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有眼无珠……”
“你方才还骂我公子是杂种嘞!”张猛子阴阳怪气地嚷着。
那锦衣富人闻言,本来就挨了嘴巴子,肿起来的脸颊上,顿时变得极其精彩,简直好像是在脸上开了染坊一样。
“啪啪!”
锦衣富人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疼得脸都抽抽,然后委屈无比地看了看李定国。
见李定国没动静,依旧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辱骂延绥总督洪承畴的儿子是杂种?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深究起来,那是要家破人亡的啊!
锦衣富人咬紧牙齿,左右开弓,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
“啪啪啪啪——”
看着那双手轮转,狠狠抽在自己脸上的锦衣富人,李定国终于满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开。
直到李定国走远了,这锦衣华服的富人,方才停下了手。
只是,他口鼻里边,却已经开始喷涌出鲜血。
“啊哟,你们四个废物,快把我抬起来去找医生啊,疼死我了……”
这锦衣华服的富人哀嚎之间,一张嘴,口里竟然掉出来了几颗还带着肉,染着血的牙齿……
“痛快不?”
“痛快!”
张猛子兴奋地点头。
那两个仆人没说话,似乎是还没有完全转变为二世祖的狗腿子。
“嗯?”李定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
这两人倒也不是蠢货,立刻兴奋地点头,大声说:“痛快!”
“行了,回家去吧。”李定国转身选了一条道路。
人不能只看这个世界最为苦痛的一幕。
看到小小后,李定国就觉得和小小坐在一起,烤着火,喝着茶,吃着各种食物,然后看着窗外的下个不停地鹅毛大雪,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治愈的事情。
洪承畴刚刚从杨鹤府邸出来,就听到了家仆来禀报,说是公子爷上街的时候,被人骂了杂种。
洪承畴这边都还没什么反应,边上的曹文诏就怒火冲天。
“哪个不开眼的死人?敢这样骂我大侄子?人在哪里?”
仆人迟疑了一下,张嘴道:“在医馆。”
曹文诏愣住了那么数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哈哈大笑道:“好!好!这才是我的大侄子呢!”
“让人过去看看。”洪承畴道。
曹文诏眉头一皱:“这你能忍?”
洪承畴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敢骂我洪承畴的儿子是杂种,不断几根骨头,都是天大的恩情了。”
曹文诏哈哈笑着:“这才对嘛!”
“走,去我府上,再整点。”洪承畴也露出笑容。
“整点!”曹文诏也笑出声来。
两人上了马车,车轮压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屋内,杨鹤提着笔,书写一份送往京城的赈灾粮秣请求的奏折。
忽而,一个仆人走了进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杨鹤放下手中的笔,沉默地皱着眉头:“这个孩子老夫也很喜欢,而且,老夫觉得他做了老夫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家仆瞪大眼睛:“老爷,奴才不懂。”
“哼!”杨鹤冷眸道:“老夫也想狠狠地抽抽这些富人的嘴巴子!此事,你暗中带人去平了。”
“啊?老爷,我们这儿……”
杨鹤却自顾自地说:“除了亚父,养父,是不是还可以多一个义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