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老宅已然没有往日的歌舞升平。战争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欧亚战场的盟军开启了强有力的反攻,轴心国连连受挫。同时,汪兆明在手术取出早年遗留在体内的子弹头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晦国赴玄为他诊治的专家认为这是一种“多发性骨髓肿”,在这个仲春三月,汪终于在家人的陪同下,乘专机去晦国就医。
怀瑾抚着阶边古朴的木扶手拾级而上,她对这座老宅的感情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的。这是爱人家的祖宅,是曾经囚禁自己的地方,是侵略者寻欢作乐的大本营,是善良的真纪姑娘居住生活的地方……
若是有一天战争结束,不属于这座宅院的人统统都被撵走,怀瑾想,自己是该盘下这座宅子,将它物归原主,只是,到时候它的原主人是否还需要它?到时候,又会是怎样一个局势?
“怀参谋……”
正想得入神,思绪却被一个柔柔的声音打断,怀瑾从容一个转身,对着眼前的女子淡淡笑了。
“真纪,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真纪开启了双唇,一个字尚未吐出,眼圈先红了。几月未见,每一天、每一秒、每走进走出一个房间、每一个转身……她都想碰到她,如今如了愿,她却难过得要哭出来。
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么静静地随之漂流,漂到哪里是哪里,聚散终有定数;要么逆流与之计较得失,怨憎会,求不得,爱里偏偏沤出怨恨。
掌握不了别人,但总能掌控自己的心。
怀瑾避开目光,她又怎能不懂这个姑娘的心思,一直懂,却又只能一直装作不懂。
一旁不停有人走过,真纪很快便调整了情绪,柔柔地笑了,“真纪都好,怀参谋可好?”
“一切照旧吧。”怀瑾牵了牵唇角。
“这一年来很多军官都离开了玄武,帝国对我们恐怕要有新的安排呢。”真纪说到这里,面上满是失落。
怀瑾反应了过来,原来这机会来得也巧,便问道:“是有可能将你调离玄武,送到别处吗?”
真纪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是啊,可能下一批就到我了。”
“那正巧,我有个差事,正缺你这样的人才,如果真纪姑娘你本人感兴趣,我再去和上面的人谈。”
“什么差事?可以留在玄武吗?”
怀瑾将南云忍那边招聘晦国女编辑的事跟真纪一五一十地说了,真纪听完只把一双大眼睛眨着,睫毛上上下下地舞动。
“这不是小事,真纪姑娘你考虑考虑,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真纪抬眸直直地将她看着,像是呆滞了。
“真纪?”怀瑾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我去应聘。玄武就是我的第二个故乡,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真纪的面容忽地柔和起来,再不像之前做着生死决策的样子,“杂志社编辑这么文雅的工作,真纪以前想都不敢想呢!谢谢怀参谋,谢谢董小姐!”
南云忍希望在五月份自己出差前敲定这位晦语编辑,没想董知瑜短短一个礼拜便帮她找来了一位候选人,且是由玄武政府军事参议院高级参谋怀瑾保荐。一番面谈与测试下来,她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帝国当年培训的这一批艺妓,皆为战争遗孤,无论是文艺修为还是政治觉悟,都令人刮目相看。
按照晦国使馆的意思,真纪单独拥有一间办公室,而董知瑜等三位韬国工作人员,则共享一间较大的办公室。董知瑜想,晦国定是要确保这位晦语编辑的隐私,毕竟,这个职位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意义,是杂志社里专门为晦方服务的。
四月的这一天,真纪刚刚受聘一周,还在试用阶段,南云忍拿着摞资料去找她,真纪的办公室关着门,刚走到门边便听到两把女声用晦语在争论什么,南云忍本不是个听墙角的人,但使馆那边特别交代过,对这个晦语编辑要多加留心,初期以考察为主,于是便也不急着敲门,在门口听了起来。
“夏子,你们若是能回到故土,我为你们高兴。”这是真纪的声音。
“和我一起回去不好吗?当初在京都的训练班,说好要做一辈子患难与共的姐妹,如今为何要独自留下,留在这个没有根的地方?”
沉默了很久,真纪才又接话:“根,已经随着我的心扎在了这里,离开了,会枯死。”
“还是为着真纪你那个神秘的心上人!”
“你……”
“这么久了,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心里有一个人,你的喜和忧都是为了他,这次反常地要留在玄武,也是为了他……”
“夏子……我得工作了,我……”
“真纪!”名唤夏子的姑娘将她打断,“这么久都不曾露面的人,他能给你幸福吗?他是韬国人对不对?你这样的身份留下来,他会承认你吗?”
“夏子,她没有任何义务给我幸福,是真纪自愿。”
“她?”
“他。口误,对不起。”
那边夏子叹了口气,“真纪……”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南云忍没有再听,听来听去也都是一些小儿女情长,偷听别人的私事,毕竟不光彩,她踩着高跟鞋折了回去,唇角却不知不觉扬了起来。“她”,晦语的口语里“她”和“他”是不同的,刚听到那个字,她和办公室里那位夏子的反应一样,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口误。
那么她是为一个“情”字留在了这里,南云忍心中不禁唏嘘,这位看似柔弱的真纪姑娘,和自己的脾性竟是如此相似,想当年自己为了能和情夫在一起,只身漂泊到加国,陪在他的身边,一晃就是数十载。他从未给自己一个名分,直到两年前那场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想到这里又黯然神伤,可是自己至今不曾后悔,那场爱,虽看似低贱,在自己心中却崇高得很,也正是那场爱,让自己完成了一个女人的蜕变,加国十一载,她完成了无数文学作品,积累了丰富的杂志创办经验,她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守着男人过日的情妇,她一直在寻求自身的价值,在从这份爱里汲取营养,这一切都让自己充实并快乐。
希望真纪姑娘也能同样的充实并快乐,她想。
转眼到了五月,南云忍眼看就要北上出差,也许一走将会有几月时间。《咏梅》的销量在缓缓增长,杂志本身的内容是有趣的,再加上晦国政府的大力宣传,也为杂志的销量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南云忍在办公室里给大家开会,无非是对这几个月来工作的总结,以及对自己走后杂志社事务的一些交代。
“我出差期间,社里的事务暂交董知瑜总编负责,需要拿主意的请和使馆的大岛参赞汇报商议。真纪,你的选稿我十分喜欢,请继续。”
“嗨。”真纪垂着眸微微一笑。
“真纪,你刊登的那些文,已然让我害上了乡愁,我恐怕再看你的作品我就要辞职回东京了。”南云忍轻笑着揶揄她。
真纪有些受宠若惊,“南云社长,真的吗?我还一直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呢……”
南云“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任务,可不是让我们这些晦国侨胞想要回国哦。”
语毕,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真纪的脸“腾”地红了,小声说道:“真纪明白,是要让韬国人喜爱我们的故土,提到晦国,他们的脑中闪过的不是战争和杀戮,而是春的山峦、夏的萤火、秋的温泉,冬的新雪……”
南云忽地沉默了,随即抬起眸瞧向真纪,“我倒真的想念故土了。”
散了会,南云随着大家一块儿出门,她原是要去使馆的宣传部,看见真纪一人往办公室走去,便叫住了她。
“真纪,”她见真纪转过身对她鞠了一躬,便也微微颔首,“真纪,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嗯?”真纪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一丝情绪,预感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工作的问题,但仍然说道:“南云社长但问无妨。”
“啊,是这样的,我听使馆的人说,和你一起的几位晦国姑娘被安排回了京都,回去不好吗?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真纪没想到她是要问这个,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为好。
“对不起,真纪……”南云原本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冒险,没想真的为难到了对方,其实她若没有偷听到那番谈话,这本是一个上级会问出的最正常不过的问题。
董知瑜从侧楼走过,正巧撞见两人,却见一层说不清的表情笼罩在二人脸上,像是尴尬,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的目光从真纪脸上扫到南云忍脸上,对她们轻轻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传来真纪的声音:“真纪热爱这座城市,现在更热爱《咏梅》,这份事业让真纪感到充实。”
六月的夜晚,蛐蛐儿们开始在草丛里竞赛着鸣唱,中山路洗去了白日的喧嚣,月光从梧桐树的枝桠间洒了下来。
“冀中南组成了强大的抗晦游击队和人民武装,解放了千余个村镇,打通了冀、鲁、泰、蒙各山区的联系。”
“远征军20万大军成功横渡了怒江,翻越了高黎贡山,准备大举展开滇西反攻战役。”
两人的身影被参差斑驳的月色拉长,裙角在夏夜的微风中轻轻飞扬,这一段路她们压过了无数次,也无数次地交换过军情,夏天到了,空气中有种令人愉悦的因子在跳动。
“胜利就在前方。”
“胜利……”董知瑜干脆闭上眼睛,任怀瑾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儿,胜利。
“赤豆冰棒嘞!”一声叫卖划破夜晚的寂静。
“怀瑾,我要吃冰棒。”
“要入夜了,小心吃坏了肚子。”
“不会~突然馋了,你买给我~”
推车的小贩走到了两人身边,拍了拍破旧自行车上的木头箱子,“两位小姐,还剩最后一支了,便宜了,五百块钱怎么样?”
怀瑾低头从钱包里取了钱给他,小贩揭开厚厚的一层棉被,揭开木头箱盖,将仅剩的那支冰棒递了上去,笑嘻嘻的。
董知瑜也笑嘻嘻地接了去,剥了纸,一股香甜的味道流转在空气中。
小贩踏上车朝家的方向赶去。怀瑾摇了摇头,心里明白得很,她未必就想吃,不过想让这小贩早些收工回家。
“给,咬一口!”董知瑜将冰棒凑到怀瑾唇边。
怀瑾偏过头,轻轻咬下一块,甜滋滋的。
“啊!我最喜爱的赤豆!快吐给我吐给我!”董知瑜耍起了赖,伸长脖子就去怀瑾唇边抢食……
走进了悠心坊,上了楼,进了家门,一时有些不适应屋里的灯光,怀瑾睁开眼,看见董知瑜的一张脸,“噗嗤”笑了。
“哎?笑什么?”
怀瑾将她推到镜子前,“看看你,吃成了一只小花猫。”
董知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赤豆把嘴角唇边都染了色,可真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再看镜子里的怀瑾,站在自己身后,一眸的怜爱,让自己安心。
她转过身,勾住怀瑾的脖子,将鼻尖轻轻贴在她的鼻尖上。
怀瑾低头尝了尝她的唇角,鲜甜的,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