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素中,蔬菜叶子不是泛了黄,便是被虫蛀过了,要不然便是煮过了头,青菜成了黑糊糊;至于二荤,鱼当然是没有熟的,鱼腥味自血丝和鱼鳞片中飘散出来,不依不饶地占据了全部嗅觉,牛肉看起来虽算比较正常,可咬了半天,腮帮子都嚼酸了,原本的一块还是一整块,只不过多了一排小小的牙印。
好在,还有一碗小葱豆腐汤,虽然已经放凉了,但豆腐嫩滑,小葱青绿……看起来还不错,可那也只是错觉。
云琢只尝了一小口,满嘴的咸味儿像厨娘打死了盐贩子似的,喝了三盏凉茶还压不住。
不是她太娇气,实在是……
云琢双手抱着凉茶盏,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满满一桌子菜,哀声叹了一口气。
论起整人的功夫,落霞庵的大小尼姑们跟大太太比起来,连给大太太提鞋都不配。
在落霞庵,一切恩怨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喜与恶都写在脸上。
活儿干不完?很好,没饭吃。不听话?罚抄经书。经书抄不完?罚干活。活儿做不完?继续没饭吃……
但若是让你吃起来,除非你有媲美一头猪的食量,总还是可以填饱肚子,让你觉得,活着,其实偶尔还是会感觉很幸福。
但在顾府却完全不一样,一切都像蒙着一层纱,人人都朦胧美好,人人都周全礼貌,与你不近、不远,像冬日的太阳,明明就在眼前,却感觉不到温度。又或,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变天了。
就像现在。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人惦记上了。
过得太痛快,在有些人眼里大约也是一种罪。
“都撤下去吧。”云琢懒洋洋地站起来。
明明就是让人看得见吃不着,却偏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明儿个怕是她挑嘴的毛病就要传遍整个顾府了。
“沉香,你到底会不会当差?这样的饭菜,你也能给五小姐端回来?”这样冷的天,五小姐却抱着凉茶喝了三大盏,若是小姐因此受了寒,她们四个人少不得要惹来一顿责骂。
茴香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忍不住小声埋怨。
她年纪虽然跟沉香一般大,但进府的日子却比沉香长。
从前,她跟着老太太屋里的翠簪姐姐做些杂活,也不是没见过大丫鬟欺负小丫鬟,婆子们阿谀奉承管事嬷嬷的事情,只不过,那都是下人,同她一样,可就是下人,熬到进了主院,在主子们面前有了些体面,境遇也会与以往完全不一样。
可如今,大厨房里那些惯会逢高踩低的人,竟然欺负到了漱玉轩。
沉香老实,她却知道,你越是退缩,别人越是瞧你们不起。
茴香越想越不服气,满心里替小姐抱屈,将那饭菜一股脑儿装进食盒里,拉着沉香找大厨房说理去了。
藿香要阻止,却被麝香一把拽住了胳膊。
藿香顺着麝香的眼神看了一眼云琢,后者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捧着今早老太太赏的雕漆春寿攒盒,慢条斯理地摸了块玫瑰莲蓉糕来吃。
藿香一怔。
麝香扯扯她的衣袖,二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眯着眼睛正享受糕点的云琢,轻轻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柔软舒适地笑。
“你拉我出来做什么?”藿香被麝香拖到东厢的抄手游廊上,东厢是三小姐云琬的住处,因大太太怕园子里的姐妹过了病气,将三小姐移到了稍微偏僻些的芙蕖苑养病。
是以,如今,东厢门窗紧闭,人去楼空。
而抄手游廊正对着院子,西厢和正屋那边有什么动静,她们也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若不拉住你,你方才打算做什么?”麝香撇了撇嘴。
说起五小姐身边其他的三个二等丫鬟,还真没一个让她省心的。茴香不说了,完全是个嘴大没脑子的,沉香年纪小,头次当差就提了二等,说是连个规矩都不大懂也不为过,剩下一个就是眼前的藿香,规矩是懂了,可却太过实诚,这样的人放在内宅,早晚得要吃亏。
“你是从大厨房里出来的,还不知道大厨房那些人的本事?她们惯会看盘子下菜,对于不受宠的主子,平日里疏忽怠慢还算好的,今日既做出这样的事来,就不怕咱们找上门去。”
这些规则,藿香自然比谁都清楚,她皱紧眉头,“你既然也想到了,为什么不帮忙拦住茴香?”
以茴香的口无遮拦,她们两个去了大厨房,哪里讨得了半点好去?
“我为什么要拦?你别看茴香年纪小,心气儿大着呢,一心想和她姐姐冬芷一样,做屋里的大丫鬟。”
藿香老实,听了,只是不解,“她已经是五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了。”再大,就是一等,只有老太太和太太屋子里伺候的姐姐才是一等。
难道茴香还想着去老太太、太太屋里么?
可那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呀。
麝香无语,跺了跺脚,“说你笨你就是笨,就是在五小姐身边伺候,也有亲近和不亲近之分。与其她们整日没大没小地跟我们争,还不如先让她们在大厨房吃点苦头,受点教训,也好让她们知道,不是在这府里有姐姐和娘老子罩着,就可以一步登天。”
茴香和沉香那两个丫头,仗着自己年纪小,总是装疯卖傻地往小姐跟前凑,哄得五小姐开心。她早就看她们二人不顺眼。
其实,论资历,四人之中她最老,论年纪,除了藿香,就是她。
五小姐屋里的大丫鬟,除了她还有谁能担当?
麝香想着自个儿的心事,藿香却担忧地望了一眼正厅低垂的门帘,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语道,“可是,她们二人若是在大厨房被打了脸,就是五小姐被打了脸啊。”
麝香说得没错,她就是笨,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
以往在大厨房里,因为她是外头买来的丫头,在府里没有根基,生得又不机灵,也不好看,管事嬷嬷就把她分派在灶上干粗活。
大厨房的婆子、媳妇子们总是对她呼呼喝喝,捡累活重活给她做。
老太太身子不好,规定灶上要十二个时辰备好热水。但夜夜灶上的热水烧得滚烫,主屋里也没有人来要水。
渐渐的,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就落在了她身上。
白日里干活,夜晚还要守着柴火,也有好心的婆子跟她说,偶尔偷下懒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但她从来没有。
就是困得再厉害,她也只敢在灶边稍稍打个盹。
再后来,老太太咳疾患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到灶上要汤要水要吃食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每一次,不论多晚,老太太的要求她总是能做得又快又好。
渐渐地,二小姐知道了她,传她过去夸奖过几次,赏了些碎银,却由此让大厨房那些人红了眼,也让她的日子更加难过……
这样想着,藿香不由自主地抬了脚,急急朝西厢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