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1],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2],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3],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4]。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5]?所谓人之非天乎?
注释:
[1]以下两句是说,自然知道天的所为,是顺着自然而生的。[2]知之所知:智力所知道的。知之所不知:智力所不知道的,指一般智力所难知的自然深层次的规律及生死变化的道理。[3]以下两句是说,这种观点还有困难或还有问题。[4]所待:所待的对象。一说具备条件。[5]以下两句是说,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道自然不是属于人为呢?所谓的人为不是属于天道自然呢?
原边注:
认识自然与人为的分际,以自己所具有的自然与人间的知识,对生命作出妥善的安排。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1]。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3]。其耆欲深者[4],其天机浅[5]。古之真人,不知说生[6],不知恶死;其出不?[7],其入不距[8];翛然而往[9],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10],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11],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12],其容寂,其颡頯[13];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14]。
注释:
[1]谟士:“谋事”的同音借字。[2]登假:登至。[3]其嗌(ài)言若哇:谓言语吞吐,喉头好像受到阻碍一般。[4]耆:同“嗜”。[5]天机:天然的根器。[6]说:同“悦”。[7]?:古“欣”字。[8]距:同“拒”。[9]翛(xiāo)然:无拘束的样子。[10]以下两句是说,接受自然赋予的生命而欣然自得,忘却生死的变化而复归于自然。之,指自然。[11]捐:多认为应是“损”字的坏字,读本字亦通。[12]志:禇伯秀、林云铭等诸家以为当作“忘”。[13]頯(kui):淳厚质朴的样子。[14]极:指痕迹。
原边注:
真人能与外物和四时相共情,与天地、万物相共在。
点评:
“真知”是主体透过他对宇宙、人生的深刻体验后所表现出来的,只有具备开放的心灵、开阔的视野、超脱的心胸的“真人”才能具备这种主体性之知,了解万物流转的真相。庄子对“真人”的描述对历代修道者产生了极大的启发。
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1]。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2],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3],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注释:
[1]役:役使、驱遣。[2]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皆人名,传说中远古时代的贤人。狐不偕不愿接受尧让天下,投河而死。务光,汤让天下而不受,负石沉水。伯夷、叔齐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箕子为躲避纣的迫害而佯狂。胥余忠谏不从,抉眼而死。纪他,听说汤让天下于务光,恐及于己,陷水而死。申徒狄听说后也投河。[3]适人之适:使别人安适。本段是别处错入,应删去。闻一多认为这段文字与上下词指不类,疑系错简。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1],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2],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3]!崔乎其不得已乎[4]!滀乎进我色也[5],与乎止我德也[6];厉乎其似世乎[7]!謷乎其未可制也[8];连乎其似好闭也[9],悗乎忘其言也[10]。以刑为体[11],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12],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13],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1]义而不朋:巍峨而不畏缩。[2]与乎:容与,从容闲舒的样子。觚(gu):特立不群。坚:固执。[3]邴(bing)邴乎其似喜乎:谓真人之精神开朗,似有喜色。[4]崔乎其不得已乎:意思是说举动出于不得已。[5]滀(chu)乎进我色也:形容内心充实而面色可亲。[6]与乎止我德也:宽厚的德行,令人归依。[7]厉乎其似世乎:谓真人精神之广,如世界之广。厉,严厉、严肃的意思。崔本作“广”。[8]謷乎其未可制也:高迈傲放而不可制止。[9]连乎:形容沉默不语。[10]悗(mèn)乎忘其言也:形容无心而忘言。[11]“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主张“以刑为体,以礼为翼”,其思想与庄子极不相类,亦与《大宗师》主旨相违。[12]以下两句是说,天和人是合而为一的,无论人们的喜好或者不喜好,他们都是合而为一的。[13]以下两句是说,无论人们认为天和人事合一或不合一,他们都是合而为一的。
点评:
庄子描写的“真人”实现了“天人合一”的崇高人生境界。在这段话的最后庄子指出“天与人不相胜也”,首次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概念,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很独特的一个命题。天与人是一个整体,人可以突破自我形体的拘限,与他人、他物相感通,人的精神空间可以无限地扩张,和外在宇宙产生同一感、和谐感。
死生,命也[1],其有夜旦之常,天也[2]。人之有所不得与[3],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4],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5]!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6]!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7],相濡以沫[8],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9]。夫大块载我以形[10],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11],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12],谓之固矣[13]。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14],昧者不知也[15]。藏小大有宜[16],犹有所遯[17]。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18]。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19]。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20],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21]!
注释:
[1]命:自然而不可免者。[2]天:自然的规律。[3]与:参与,干预。[4]彼:人。特:独,仅。[5]卓:独化卓越,指道。[6]真:真宰,指道。[7]呴(xu):嘘吸。[8]濡(ru):湿润。[9]化其道:同化于大道。[10]大块:大地,泛指天地。载我以形:倒装句,读为“以形载我”,“劳我以生”以下三句句法同此。载,托载,寄托。[11]善吾生:把我的出生视为善事。[12]山:一说当作“汕”,渔网。[13]固:牢靠。[14]夜半:半夜,引申为不知不觉的意思。[15]昧者:愚昧的人。一说“昧”通“寐”,睡。[16]藏小大:藏小于大。[17]遯:同“遁”,亡失。[18]恒物之大情:万物普遍的至理,指天地万物与道混而为一,不去区分。[19]犯:通“范”,铸造。一说“犯”,犹遇也,遭也。[20]妖:通“夭”,少,指生命短。[21]所系、所待:皆指道。系,从属,系属。待,依赖。一化:一切变化,大化。
原边注:
在庄子看来,生死如同昼夜,其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面对沧桑之变的生死来归,庄子提出两个观点——“忘”和“化”。“忘”是与外界适然融合而无心,“化”是参与大化流行而安于所化,这种“生死一如”的坦然心境是心灵活动达到的最高境界。
点评:
“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如今都已成为家喻户晓的成语。在这段论说中,庄子起笔就呈现出一个自然灾变的景象:泉水干涸,池塘枯竭,鱼儿一起困处在陆地上,相互嘘吸湿气。庄子借鱼来描绘人间的困顿以及困境中相互救助的情景。然而“相濡以沫”之处困,毕竟还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人间的道理和自然界的法则是相通的。所以说与其是非相争、互不相让,倒不如用大道来化除彼此的争执对立。
夫道[1],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2],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3],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4],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5],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6],以挈天地[7];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8];维斗得之[9],终古不忒[10];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11],以袭昆仑;冯夷得之[12],以游大川;肩吾得之[13],以处大山;黄帝得之[14],以登云天;颛顼得之[15],以处玄宫;禺强得之[16],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17],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18];傅说得之[19],以相武丁,奄有天下[20],乘东维[21],骑箕尾[22],而比于列星。
注释:
[1]以下两句是说,道是真实有信验的。[2]以下两句是说,道可以心传而不可以口授,可以心得而不可目见。[3]神鬼神帝:生鬼生帝。神,生,引出。[4]以下两句是说,道弥宇内,无所不在。太极,指天地未形成以前,阴阳未分的那股元气,这里当指天。六极,即六合。[5]以下两句是说,道贯古今,无时不在(陈启天说)。[6]狶(xi)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7]挈(qiè):提挈,含有统领、驾驭的含意。以下至“而比于列星”这段话疑为后人添加。[8]袭:合。气母:元气之母。[9]维斗:北斗星。[10]忒(tè):差错。[11]堪坏:传说中人面兽身的昆仑山神。[12]冯夷:传说中的河神。[13]肩吾:传说中的泰山之神。[14]黄帝:即轩辕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15]颛顼(zhuān xu):黄帝之孙,即帝高阳。颛顼又称玄帝,即北方之帝,玄为黑色,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说“处玄宫”。[16]禺强:传说中人面鸟身的北海之神。[17]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少广山。[18]五伯: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19]傅说(yuè):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传说傅说死后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东维,骑箕尾”之说。[20]奄:覆盖、包括。[21]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22]箕、尾:星名,为二十八宿中的两个星座。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1]:“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2],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 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3],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4],参日而后能外天下[5];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6];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7];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8];朝彻,而后能见独[9];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10]。其为物[11],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12]。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13],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14],洛诵之孙闻之瞻明[15],瞻明闻之聂许[16],聂许闻之需役[17],需役闻之於讴[18],於讴闻之玄冥[19],玄冥闻之参寥[20],参寥闻之疑始[21]。”
注释:
[1]南伯子葵:庄子虚构的人物,“伯”是尊称。《齐物论》有南郭子綦,《人间世》有南伯子綦。女偊(yu):寓托的得道之士。[2]孺子:孩童。[3]卜梁倚:虚构的人物。卜梁,姬姓。[4]守:修守,修持。[5]外天下:忘掉天下。外,遗忘。[6]外物:指忘事。[7]外生:指忘身、忘我。[8]朝彻:形容心境清明洞彻。[9]见独:洞见独立无待的道。[10]杀生者、生生者:都是指大道,大道本身就是不生不死的。[11]以下五句是说,作为万物主宰者的道,无时不在送走什么,无时不在迎来什么,无时不在毁灭什么,无时不在成就什么。指就整体宇宙而言,万物无时不在生成往来的变化运动当中。将,送。[12]撄(ying)宁:扰乱中保持安宁。撄,扰动。[13]闻诸副墨之子:意为闻道于文字之流传。[14]洛诵:指诵读的意思。洛,“络”,同音借字。[15]瞻明:指见解洞彻。瞻,见。[16]聂许:目聂而心许。[17]需役:践行,实践。需,须。役,行。[18]於讴(ou):咏叹歌吟。[19]玄冥:深远幽寂。[20]参寥:空旷。[21]疑始:迷茫之始。
原边注:
“外天下”“外物”“外生”,用丹麦哲学家祁克果的话说就是“无限的舍弃”,世间许多东西,不必执着,不必介怀,使心灵从俗情杂念的团团围困中透脱出来。
点评:
《庄子》言“虚”既有涤除贪欲与成见的意涵,但更重要的是强调主体心境的灵动所涵容的积极作用。《庄子》用“天府”“灵府”来形容“虚”心,前者形容心灵涵量广大;后者如清周济所说的“空则灵气往来”(《周济词集辑校》),形容心灵生机蓬勃。《庄子》内篇言“虚”不言“静”,但“坐忘”之坐姿已含静定工夫。犹如本段另一词语“撄宁”,即在万物纷繁变化的烦扰中保持内心的安宁。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1]:“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2],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3],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4],将以予为此拘拘也[5]!曲偻发背[6],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7],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鉴于井[8],曰:“嗟呼!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9],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10];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11],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12]。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13]!”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14],将奚以汝适[15]?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16],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17];彼近吾死而我不听[18],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19],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20]’,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21],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22],蘧然觉[23]。
注释:
[1]子祀、子舆、子犁、子来:皆为虚构的人物。相与语:相互交谈。[2]尻(kāo):脊椎骨末端,取尾、终之意。[3]莫逆于心:心意相通,内心相契。[4]造物者:指“道”。[5]拘拘:形容曲屈不伸的样子。[6]以下五句话形容子舆腰弯背驼,五脏的穴位冲上,面颊缩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朝天。曲偻(lou)发背,形容弯腰驼背。颐隐于齐,面颊藏在肚脐下。齐,古“脐”字。句赘,发髻。[7]沴(li):天地四时之气反常引起伤害和破坏。[8]跰(pián xiān):走路蹒跚的样子。[9]浸假:假使。[10]鸮炙:亦见《齐物论》。[11]县解:解其倒悬。[12]物有结之:指被阴阳之气所束缚。物,指阴阳二气。[13]无怛(dá)化:无须惊恐于生死的变化。怛,惊动。[14]又将奚以汝为:又将要把你变成何物。奚,何。[15]将奚以汝适:将要把你送到何处。适,往。[16]父母于子:即“子于父母”的倒装句。下“阴阳于人”也是倒装句。[17]不翅:不啻,不止。[18]彼:指阴阳、造化。近:迫,使。[19]大冶:冶金工匠,喻造化。[20]镆铘:也写作“莫邪”,良剑名。[21]今一犯人之形:现在造化者刚开始范铸人的形体。犯,通“范”,铸造。[22]成然寐:酣睡。[23]蘧然:自适的样子。
原边注: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莫逆之交,对生命有共同的领会——“死生存亡之一体”。庄子提倡以“安时而处顺”的态度来看待生死存亡的变化,人的得生乃是适时,死去乃是顺应,超越生死,这是体道的终极意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1],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2],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3],挠挑无极[4];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5],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6]。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7]!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8],而我犹为人猗[9]!”子贡趋而进曰[10]:“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11],无以命之[12]。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3];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4],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5]。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6],以死为决溃痈[17],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18],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19],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0]!”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1]。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22]。”子贡曰:“敢问畸人[23]。”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24]。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1]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方外之士,三人均为寓言人物。相与友:相交为朋友。[2]以下两句是形容相交而出于自然,相助而不着形迹。[3]登天游雾:形容精神超然物外。[4]挠挑无极:跳跃于无极。[5]莫然有间:谓三人寂漠无言而有顷也。[6]侍事:帮助料理丧事。[7]嗟来:嗟乎,感叹之声。[8]而已反其真:谓你已返归自然。[9]我犹为人猗(yi):我们还是做凡人的事。[10]趋:快步走。[11]颜色:面色。[12]无以命之:无以名之。命,名,称,形容。[13]方之外:方域之外,形容超脱礼教之外,不受礼教的束缚。[14]为人:犹为偶,为友。[15]天地之一气:指万物之初的原始混沌状态,亦即大道的浑一状态。[16]附赘:附生的多余的肉疖。县疣(you):悬生的肉瘤。[17](huàn):痈疽一类的恶疮。痈(yong):毒疮。[18]以下两句是说,借着不同的原质,聚合而成一个形体。[19]愦(kui)愦然:烦乱的样子。[20]观:示,炫耀。[21]生定:性分静定而安乐。生,通“性”。[22]道术:大道的修养,大道。[23]畸人:奇异之人,不合于俗的人。[24]侔:顺合。
原边注:
“游乎天地之一气”的“气”指的是“道”的原质。《知北游》篇说“通天下一气耳”,人的生死是“气”的聚散,既不必悦生,也不必惧死,悠哉游哉而来,逍遥自在而去。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1],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2]。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3]。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4]。”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5]。唯简之而不得[6],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7];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8]!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9]。孟孙氏特觉[10],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1]。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2],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3],献笑不及排[14],安排而去化[15],乃入于寥天一[16]。”
注释:
[1]孟孙才:姓孟孙,名才,鲁国人。[2]居丧:守丧期间。[3]盖:覆盖。[4]壹:语助词,表强调。[5]进于知:超过知道服丧礼仪的人。进,胜过。[6]唯:想。简之:简化繁琐的服丧礼仪。之,指丧礼。[7]先、后:均针对生死而言,指生前死后。[8]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以应付那不可知的变化。[9]旦宅:取身形的变化之意。[10]特觉:独觉。[11]是自其所以乃:这就是他所以这个样子的缘故。[12]厉:到达。[13]造适不及笑:形容内心达到最适意的境界。[14]献笑不及排:形容内心适意自得而露出笑容。[15]安排而去化:任听自然的安排而顺任变化。[16]寥天:指寂寥虚空的天道。一:混为一体。
意而子见许由[1]。许由曰:“尧何以资汝[2]?”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3]。’”许由曰:“而奚来为轵[4]?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5],而劓汝以是非矣[6],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7]?”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8]。”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9]。”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0],据梁之失其力[11],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12]。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3]?”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4]!吾师乎! ?万物而不为义[15],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1]意而子:假托的寓言人物。[2]资:资助,教益。[3]躬服:亲自实践,身体力行。明言:明辨。[4]而奚来为轵(zhi):倒装句,读为“而为奚来轵”。而,通“尔”,你。轵,通“只”,语助词。[5]黥(qing):古代先用刀刺割犯人的额颊等处,然后再涂上墨的一种刑罚。[6]劓(yi):古代割下犯人鼻子的一种刑罚。[7]遥荡恣睢转徙:指逍遥放荡、无拘无束的变化境界。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纵不拘。转徙,变化。[8]藩:藩篱,门户。[9]黼黻(fu fu):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黑与白相间叫黼,黑与青相间叫黻。观:华丽。[10]无庄:古时美人。[11]据梁:古时力士。[12]炉捶:陶冶锻炼。[13]乘成:使形体完全。成,全,完整。[14]吾师乎:庄子以“道”为宗师,所以称“道”为吾师。[15] ?(ji)万物而不为义:调和万物而不以为义。
原边注:
“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是道家心目中的“大宗师”形象。道家把人的心灵提升到一个宇宙的规模来体认人的存在和活动,体味天地大美,通达万物之理,实现自由而和谐的人生境界。
颜回曰:“回益矣[1]。”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2]。”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3],离形去知,同于大通[4],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5],化则无常也[6]。而果其贤乎[7]!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1]益:增益,指修炼得到提高。[2]坐忘:通过静坐而达到忘怀一切的虚无境界,与大道浑然一体。忘,达于安适的心境。[3]黜(chu):废除,抛弃。[4]大通:大道。[5]同则无好:和同万物就没有偏好。[6]化则无常:参与变化而不执滞。[7]以下两句是说,你果真成为贤人了,我愿意追随在你的身后。
点评:
“心斋”和“坐忘”都是讲“道”的境界。“坐忘”的修养工夫则使心境向外放——由忘仁义、忘礼乐而超越形体的拘限、超越智巧的束缚,层层外放,通向大道的境界(“同于大通”)。“坐忘”提示人的精神通往无限广大的生命境界。如何达到“大通”的道境,这里指出了三个主要的进程:首先是心境上求超越内在的规范(“忘仁义”),其次求超越外在的规范(“忘礼乐”),再则求破除身心内外的束缚(“离形去知”)。可见“坐忘”的修养方法,要超功利、超道德、超越自己的耳目心意的束缚,而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境界。
“坐忘”发挥着人的丰富想象力,游心于无穷之境,物我两忘而融合在道的境界中,这也正是“坐忘”工夫而达于“同于大通”的最高境界。李白诗中所描绘的“陶然共忘机”,正是庄子笔下达于安适足意、自由无碍的心境。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所谓“寂然凝虑”,可说如“心斋”之内视,而“视通万里”,则如坐忘之“同于大通”。“心斋”的工夫,开辟自我的内在精神领域;“坐忘”的工夫,则由个我走向宇宙的大我。
子舆与子桑友[1],而霖雨十日[2]。子舆曰:“子桑殆病矣[3]!”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4]。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1]子桑:虚构的人物。[2]霖雨:连续几天不停的雨。凡雨自三日以上为霖。[3]病:指饥饿。[4]不任其声:形容心力疲惫,发出的歌声极其微弱。趋举其诗:诗句急促,不成调子。
点评:
末节写得极为沉痛,子桑贫病交困中若歌若哭,是在万般无奈的困境中以一种安然的心态去接受坎坷的命运。百姓的艰苦、人间的不平,和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安命”,与“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的矛盾、冲突,激荡着庄子追求宁静的心。
篇末评:
本篇是描述宗大道为师的真人体道的境界。真人体现“道”的无限性、整体性和自由性,道无所不在,宇宙为一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宇宙整体就是道;道亦即是宇宙大生命所散发的万物之生命。世界上每个个体存在都与宇宙这一生生不息的大生命息息相关。
“天人合一”的自然观、“死生一如”的人生观、“安化”的人生态度、“相忘”的生活境界,是本篇的主题思想。庄子形象化地通过得道的“真人”,表达人对宇宙的亲和感、融合感,由“天与人不相胜”导出“天人合一”的观念,丰富了老子“道”的内涵,对汉代“天人合一”认识的成熟,起到了很大的影响。“真人”在大化流行中求生命的安顿,认为生来死归是自然变化的必然现象,应当以安命顺变的态度来面对人生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