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册封百官,但是百官之中却有许多人都不在场。比如远在西南的萧元和卢兆儒,还有之前被派去滇南后来又受命清理前朝或反王残余势力的张玗、洛行风和葛怀毅。
新朝新气象,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因为有大批的新鲜血液的注入,一改过去多年的奢靡和死气沉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入正轨。六月中旬,两方人马终于分别从西南和滇南回到建康,亲自接受官爵封赏。
大梁不仅有女官,更有二圣。新皇登基立后的同一日,下了许多道圣旨。而最后的一道,是昭告天下,帝后并称二圣,皇后顾氏拥有和新君并肩坐在朝堂之上聆听众臣建议、参与政务、决策民生的权利。
新帝对于皇后的爱重,可见一斑。
这一决策跟封雁翎为大司农一样,淮南王府的旧臣带头同意,剩下的人也只能默认。并且这些历经两朝的官员,从心底而言对于当今的畏惧远不如这位皇后娘娘。
他们其中绝大部分人能够继续留任,都是由顾蓁经手。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不约而同地有一种感觉,那边是这位皇后娘娘对于已经将他们看的极其透彻。他们的任何秘密,在这位年轻的皇后面前都无处遁形。
散朝之后,张玗、洛行风、葛怀毅等人被淮南王府的一众旧将拉走许久,萧元和卢兆儒却留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留下的,还有一个熟人——那便是在西南那次瘟疫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凌恒。
“你们三个跟过来,是寻我和陛下有事?”顾蓁和萧穆一同落座,之后看向前方并排站着的三人。
“是。”三人一同点头。
“那是为了同一件事还是各有各的事?”顾蓁问道。
“有一起要回禀的事情,末将自己也有事求陛下和娘娘。”萧元回答道。
“回娘娘,微臣也有一些私事,需要求娘娘援手。”卢兆儒紧接着道。
而凌恒转头各看了二人一眼,也拱手道:“陛下,皇后娘娘,草民也有私事需要向陛下和皇后娘娘禀报。”
他这一开口,又引来了旁边两人的目光。
萧穆和顾蓁对视一眼,前者笑道:“你们三个一起过来,居然也没有商量好。”
“那你们打算如何说?”顾蓁笑道:“先说各自的私事,还是先禀报公事?”
“自然事先言公事。”萧元上前一步,禀报道:“回禀陛下,娘娘。在抗击百越一战中,末将曾受伤中毒昏迷不醒。期间是卢大人和凌先生一同替末将管理军务。”
“非也非也。”卢兆儒插话道:“娘娘和陛下也清楚微臣有哪些本事,是断断没有担任三军统帅调兵遣将的能力的。”
“萧元将军重伤无法指挥期间,暗中代替他发号施令的都是凌先生。西南三州没有再次大乱,凌恒功不可没。”
“所以你们二人,是专门过来给凌恒请功的?”顾蓁问道。
萧元和卢兆儒对视一眼,同声道:“是。”
“这件事朕已经知晓了,”萧穆看了顾蓁一眼,随后又转向静立在一旁的凌恒,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凌恒上前一步,双手交叠向萧穆和顾蓁行了一礼。道:“请陛下和娘娘恕草民欺君之罪。”
闻言,方才替他请功的两人皆是一愣。
凌恒看向二人,轻笑道:“也请二位恕罪,你们将我当兄弟,在下却连真实身份都要隐瞒。”
他又面向萧穆,顿了顿开口道:“陛下,草民出自博陵崔氏。”
一语出,惊得他身旁的二人僵立在原处。卢兆儒惊讶,是因为他清楚博陵崔氏和郑家的关系,又想到棣棠以及顾蕴和宇文愈,担心萧穆和顾蓁因此迁怒凌恒。而更加担心的,是怀疑凌恒一开始接近淮南王府,是不是别有用心。
而萧元,则是因为自幼算作萧穆的贴身小厮,他了解博陵崔氏和淮南王府的渊源。
但是萧穆和顾蓁面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之色。二人平静地看着凌恒,示意他继续说。
凌恒心中涌上一个念头,稍作停顿,选择继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完。
“草民本名是崔怿,凌恒是表字。”凌恒道:“家父名崔舍,是博陵崔氏现任家主。”
“你不是已经自请从崔家出来了吗?”顾蓁问道:“怎么,你父亲没有舍得将你的名字从崔氏的族谱上除掉?”
看见对面三人一个比一个惊讶的脸,她解释道:“我要用你,怎会连你的出身来历都不查清楚?虽然你是雁翎的友人,但也请理解本宫不得不小心谨慎。”
“崔怿,崔凌恒。”萧穆接话道:“算起来,你我二人还是嫡亲的表兄弟。”
也许是因为凌恒和崔氏的关系紧张,所以萧穆并未将其当作崔家人。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一丝温和和宽容。
“草民不敢。”凌恒还未完全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这并不是你敢不敢能够决定的。”萧穆道:“毕竟若是我的母亲还在世,你见到她不能不唤一声姑母。”
凌恒这下完全反应过来了,也从萧穆对待自己的态度中解答出了缘由。他和他的姑姑也就是萧穆的母亲一样,皆是自请退出家族的人。
博陵崔氏近三十年来,可谓是‘家门不幸’。先是上一代萧穆的母亲,为了爱情以及心中的理想,自请被逐出家族。
二十年后,崔氏新任家主的嫡子崔怿,再次上演了相同的戏码。他倒不是和自己的姑姑一样在有了不被家族所接受的爱人,崔怿在及冠之后选择脱离崔氏,完全是看不惯自己父亲和一众族亲的做派。
他和自己的姑姑一样,自幼便是同辈中天资最为出众的人。这样的人比一般人聪明敏慧,同样也比一般人骄傲倔强。
少年崔怿孤高清傲,不想看到族中之人放弃诗书礼仪而汲汲于功名利禄。更无法容许自己的父亲和一众长辈将士族的尊严踩在脚下,像个哈巴狗一样对着郑家摇尾乞怜。
但是他没有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家族的决定的能力,能够左右的,只有自己的选择。
所以他十六岁起忽然弃了兵法谋略,改修岐黄之术。在二十岁及冠之后,更是直接请求脱离家族。
在那之后他放弃了自己的姓氏,以表字为名,隐居于天水郡。几年之后因为医术卓然,被人尊称为凌先生。
雁翎经商路过天水郡,经中间友人的介绍,二人相识。
崔怿是崔舍唯一的嫡子,并且还是家族这一代资质最为出众的子弟。所以虽然离了家,崔怿却依旧不时收到父母的问候和劝诫。十年之间,崔舍夫妇从未放弃将这个儿子劝回去。
他们认为崔怿愤世嫉俗、目下无尘,不过是因为没有见识过世间的“规则”。等他在外面将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之后,自然会回心转意。
但是显然,他们的认为错了。
有些人目下无尘是因为生活太过干净,有些却是因为天性如此。前者在见识过尘世的复杂之后或许会做出会改变,而后者,即使发生改变却也不会变成世人预料之中的模样。
后来崔怿确实改变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少时的某些想法太过天真虚幻,意识到自己看不惯和某些规则才是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的。
他逐渐收起自己的棱角,学会平和地和周遭相处。十年之后,他已经是许多人交口称赞、备受尊敬的凌先生。
但这一切,都只是他和天性之间的相互妥协,而非对天性的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