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嫌隙尽消,正是情浓之时。
天色已晚,沈棠干脆没让栾信回去,让人去收拾一间侧殿出来。作为单身人士,她这边有的是客房。工作量大的时候,君臣都是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熬夜,经常忙碌到半夜三更才能告一段落。这时再回家,算上通勤、夜宵、洗澡的功夫,闭眼睡不了一个时辰又要爬起来准备上朝,来回太折腾人。这种情况,沈棠都是直接让人在外廷留宿一夜。
至于侧殿——
这么多年也就顾池几个有过。
侧殿距离主殿太近,除了主君绝对信任的心腹,其他人也没这份荣幸。栾信却道:“不用如此麻烦,信今日还有诸多要事上禀……”
估计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沈棠道:“秉烛夜谈,也是雅趣。”
她对栾信此行经历有所了解,但书信记载有限,具体细节还是要等本人亲自讲述。
这些也正是栾信想跟沈棠说的。
别看他在敌军营寨停留时间就几天,探索到的情报却不少。这些情报能让他们在初期迅速站稳脚跟,不至于被敌人打个措手不及。
“……众神会,啧,又是众神会。”
西北分社一直被祈善把控,他也早早开始清扫异己,将危机扼杀在萌芽之中。这也使得西北分社存在感低,没啥杀伤力,无法给沈棠造成困扰,浑身透着正经社团气息。
西南分社由崔止统帅,虽然也玩儿世家争权夺利这个套路,但因为永生教介入,本就浑浊的局势弄得更加捉摸不透,间接促使世家内部人心不齐,所有人光顾着扯头花。
中部分社直接到了另一个level。
永生的诱惑促使他们凝聚在一起。
还真让他们琢磨出一些歪门邪道的偏方。
“……即便‘夺舍’条件再苛刻,也总有成功的例子。”对于一个即将寿终正寝的人来说,哪怕“夺舍”成功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他们也会搏一把,更别说满足苛刻条件后的概率还不小,越是位高权重,越容易为之疯狂,“这些人本来就不是善茬,‘夺舍’载体还是精心挑选的,如此优中选优……不敢想他们暗中究竟藏了多少后手……”
文心文士不多见,有文士之道的文心文士更是稀少,而栾信说那天营帐之中有稀奇古怪文士之道的文心文士就多达五个。要知道,这支兵马还只是中部这边的冰山一角!
沈棠一向是个乐观的人。
敌人强大确实棘手,但换个角度想——
“多几个圆满的,公义能省不少功夫。”
栾信的圆满仪式跟林风一样属于高难度任务,林风还只是种地二十万万亩,土地不会长腿跑掉,只要实力强,总有一天可以全部拿下,届时爱种多少就能种多少,栾信就苦逼了,一来是九十九个圆满文士之道指标太高,二来是文心文士长腿会满世界乱跑。
凑齐九十九个?
何其艰难!
栾信:“……”
乐观是好事,但也不用这么乐观。
栾信是挑着顺序讲述的,从项招说到林素,又从林素说到“林素的朋友”。栾信不敢确定这“朋友”是不是林素自己,但可以确定“妄图成为永生智者”的想法很危险。
更危险的是中部分社试图走这条路——让自己成为“智者”,永远统治“愚者”。
沈棠冷笑道:“这帮人倒是贪心。”
贪心不足蛇吞象!
所谓“夺舍”能让他们获得灵魂上的长生,可供挑选的载体让基因彩票从随机变成固定——修炼天赋无法母婴传播,完完全全随机触发,但载体够多总能找到合心意的。
“一边说着‘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一边畏惧‘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即便是世家也有丧失财富地位的一天,而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的蝼蚁也有将他们取而代之的可能,这如何不让世家惊惧?越是惧怕,永生诱惑越大。
沈棠不敢想中部这边究竟有多少疯子。
有些时候,她挺想报警的。
沈棠眸光露出赞许:“不过,公义对这问题就看得很明白。依赖祖先福荫不是长久之计,试图用自身成就确保后代富贵,也不切实际。先祖福荫也好,自己为后代攒下的家业也好,那就是一口池塘。后人不往里面注水,只晓得打水,池塘枯竭是早晚的。”
不然哪来的“坐吃山空”?
栾信喃喃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沈棠疑惑:“对啊,怎么了?”
她记得这也不是什么冷门的言灵啊。
“信只是在想能不能用它克制敌人。”
“倒是可以试一试,用魔法打败魔法。”
亚圣的话肯定比九品官人法管用。
栾信像是受到什么启发,在沈棠面前也时不时走神发呆。她看了一眼刻漏,出声让栾信去侧殿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想。”
反应本就迟缓,万一过载了怎么办?
栾信这次没有推辞。
他去睡觉,沈棠却睡不了。
倒不是没有困意,而是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搞完——栾信过来打断她工作,秉烛夜谈又耗费不少时间,眼看着离天亮没多久,她还有一堆奏折没有批阅呢。这些批阅完了,天一亮又会有新的送过来。沈棠坐在桌案前,一脸的苦大仇深,恨不得双手抱头呐喊。
“西南这帮挨千刀的——”
君臣磨合多年,康国这边官员都知道奏折要写干货,不能写废话,字迹要工整,不能龙飞凤舞,治下母牛一胎三宝、八旬老妇产女生子、七旬老汉不敌青年遗憾失身……诸如此类的奇闻轶事能不写尽量别写!沈棠下了力气纠正文武百官,这些年好转不少。
万万没想到,西南这边有过之无不及。
书写内容离谱枯燥也就罢了,还有用方言写奏折的,沈棠拧着眉头念半天不知道什么意思。这还不算,十个官员能有十种奏折模板。负责抄录奏折的官吏个个怨声载道。
“简直是倒反天罡!”
这一仗简直亏到姥姥家了。
掏钱重建还要死一堆的脑细胞。
沈棠双手痛苦捂着脸,刚哀嚎两声就止住声音,挡在眼前的手指岔开指缝,是顾池在探头探脑。瞧见殿内没有栾信身影,得了沈棠眼神示意的他大步踏入:“栾公义怎么不在?他就这样将主上抛下,让您一人面对这些奏折?臣就不一样,愿与主上共苦。”
他都不提同甘了。
沈棠戳穿他:“直接说担心不就行了?”
顾池将冰凉双手往烛火上凑了凑,烤火取暖,待手指不那么僵硬,双手再互相揉搓几下:“担心作甚?不信旁的,总该信主上。”
哄人本事有一套,谁碰上不迷糊?
顾池就疑惑了,有这本事怎还寡身一人?
合着一身功力全用在臣子身上?
“既然要跟我共苦,那你替我写封信。”
沈棠毫不客气差遣顾池。
顾池那一手字比沈棠拿得出手。
“写给谁?”
“还以为你要问写什么。”醋劲这么大,也不知道白素怎么受得了,“给魏楼。”
顾池将信纸摊开,讶异道:“给他?”
魏楼的性格不似魏城。
魏城心口不一,嘴上说着这个活不干、那个活不做,身体却很诚实将事情办妥,整体来说是比较可靠的主,魏楼就是心口如一。人家说不肯帮助康国,这么多年还真不动弹一下。要不是自家主上性格好,哪能容忍他将坐牢坐出养老院颐养天年的悠闲架势?
写信给对方,多半要石沉大海。
沈棠道:“嗯,他或许会感兴趣。”
魏楼跟那个姓赵的盟主简直就是俩极端。
后者妄图长生,延续富贵至千秋万代,驾驭天下“愚者”,跟造神也没什么区别。这恰巧是魏楼最为憎恶的,完完全全是老登雷区。这封信送过去,不信魏楼血压不飙。
要是老登愿意出山,他的文士之道绝对能在战场派上大用场。不过,这只是沈棠的一厢情愿,魏楼愿不愿意咬饵上钩,还是未知。
“与其书信相邀,不如直接登门。”
魏楼属于旧时代的人,骨子里还是很讲究的,一封书信哪有登门拜访来得有诚心?
沈棠叹气:“我倒是啊,但人手不足。”
她都天天忙到这个点了。
中部这边突然出手攻打康国飞地,又在边境屯兵,怎么看都是准备干仗的意思。沈棠好不容易从曲国这边争取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再不抓紧喘两口气,以后就没机会了。
顾池:“……”
非常现实的理由。
不过——
顾池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还真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人选,这个人跟魏楼还有渊源。
沈棠想不到:“你指的是谁?”
顾池道:“吴昭德如何?”
沈棠:“……”
她良久才反应过来,揉着额头道:“你这促狭鬼,哪天被人砸了御史台,我是一点儿不意外。你怎么想到让吴昭德去送这封信?”
魏楼叔侄当年帮助过高国。
吴贤曾是高国国主。
双方确实有点儿渊源。
不过,这些词组合到一起是不是有点儿地狱笑话的意思了?沈棠都能想象到这差事派到吴贤头上,他能将自己从初一骂到年三十。
顾池忍俊不禁道:“这叫臣似其主。”
他这下梁歪了,上梁就该找找问题了。
沈棠:“……”
她最后还是将差事派给了吴贤。
吴贤上次立了功,本身又是康国的鲁国公,跟康国朝堂之间尴尬氛围消融不少,总算不是朝堂透明人。他跟其他文武,特别是杨公逐渐有了往来交情,不再带着儿女天南地北到处出游。不过,他依旧谨慎小心,不肯给沈棠抓住把柄的机会,存在感极其低。
他也不知道沈棠怎么突然想起自己了。
等他看到差事内容,顿时有了骂娘冲动。
他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沈幼梨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让他去见魏楼,尽量将人请出来?沈幼梨在下令之前就不听听她自己说的什么鬼话?简直丧心病狂啊!
吴贤的脸气到扭曲狰狞,颜色切换自如。
最后,他还是生了个窝囊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请!”吴贤咬牙切齿,力道之大似要将牙根磨平,“老子这就去请还不行吗?”
此事宜早不宜迟,吴贤片刻不得耽误。
魏楼叔侄原先自困地底。
偶尔外出走动也是让化身代劳。
后来因为征地一事,不得不搬家,在地下城不远处的深山继续坐(隐)牢(居)。
是的,征地。
这附近要修建一条官道。
至于为什么要征地征到叔侄头上?
地下城要填平,这俩自然不能继续住了。
深山隐居清苦无趣,叔侄二人一番商议,最后从深山搬到山脚下的小镇坐(隐)牢(居)。康国境内官道四通八达,吴贤路上的时间大大缩短,不费力气就找到目的地。
魏楼在镇上没有营生,不需要朝九晚五当打工人,每天空闲时间一把一把,不是修炼钻研言灵,就是外出散步,偶尔凑到街头巷尾看人下棋。看得多了,跟邻里也熟了。
吴贤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魏楼坐在石墩上,手中盘着一块粗糙木块,跟前摆着一张粗陋石桌,桌上楚河汉界分明,对面则是须发皆白的布衣老汉。旁边围着一圈看客。
意料之外的是,魏楼是那个皱眉的人。
棋盘局势对他不咋有利。
吴贤这身气势,这个块头,搁在一群老头老太里面属于鹤立鸡群。除了看棋看入迷的几个,其他坐在石凳上晒太阳闲聊的老太都注意到这张生面孔:“后生,你找谁?”
下棋被打扰,魏楼语气不善。
“找我的,让他等。”
吴贤:“……”
他好歹也是鲁国公!
也曾跟魏楼短暂合作!
这老东西就这么一个反应?
心头火起,但只能冒窝囊火。
耐性子等魏楼一番鏖战赢下这一局,看着他跟几个还想下一盘的老头告别。终于,吴贤跟他去了叔侄俩隐居的小院,白墙黑瓦,甚是雅致:“吴昭德,你找老夫作甚?”
总不会是贼心不死,还有图谋吧?
吴贤:“……”
真是不礼貌的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