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信担心贾南镇被那辛丽兰摄了魂去,随口敲打他一句,“你该不是被辛丽兰迷住了吧?”
“哥你净瞎说,”贾南镇红着脸争辩道,“人家是教会里的人,干神圣的事儿,咋会来勾 引咱呢?”
“不怕有口无心,就怕有心无口,蛇钻的洞蛇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呀?你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呀?”甄永信弦外有音地说了一通。
“瞧瞧,哥越说越不着边际了不是,我跟哥这么多年啦,肚子里有几根虫子,哥还不一清二楚?”贾南镇急着替自己撇清。
“一清二楚?”甄永信拿冷眼盯着贾南镇,看了一会儿,恨恨说道,“你让春江月砸了响窑的事,我就没看出来。”
一听这话,贾南镇脸色涨得发紫,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咧着嘴抱怨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哥老爱揭人的疮疤。”
“我是给你提个醒呢。”甄永信撂下一句,就闷闷不乐地回自己屋里了。
早晨起来,洗濑未毕,就有人来敲门。
尉迟道长去开门,见来人是辛丽兰,便让了进来。
辛丽兰今天画了淡妆,仪态端庄,见到甄永信时,朱唇微启,道了声早安,跟着问道,“慕仙道兄呢?”
不等甄永信回话,贾南镇在屋里听见,急三火四地冲了出来,两手一边系纽扣,一边媚着脸巴结着问道,“辛道亲,这么早就来啦?”
辛丽兰看贾南镇慌里慌张的样儿,笑着递过两张车票,说道,“昨天从这里回去,路过火车站,我顺便就把车票买了。我怕你和甄先生又去买重了,就一大早过来堵住你们。”
贾南镇高兴得屁股发抖,伸过双手,接过车票,咧着嘴,舌 头有些倒板,“看辛道亲,嘿嘿嘿,叫你费心了。”边说边从兜里摸索零钱,也不清点计算,就往辛丽兰手里塞,“这是车票钱。”
那辛丽兰像烫了手,赶紧缩回手去,嗔咄贾南镇道,“瞧,慕仙道兄,太见外了,两张车票,还值得这般计较?”
“叫你破费,多难为情呀?”贾南镇涎着脸说道。
“瞧,你把话说哪儿去了?”辛丽兰娇声哂怪道,拿眼勾了他一下,“既入道门,便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甄永信晾在了一边,插不上嘴,不免心生妒意,旋身转回自己屋里,耳朵却堵不住,仍要钻进辛丽兰娇 嫩清亮的话音。心想这辛丽兰,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做起事来却针针见血,密不透风,便隐隐预感,在不远的将来,自己或许将会失去什么。
二人在院里嘀咕了一阵,辛丽兰告辞离去。贾南镇一直把辛丽兰送出大门,才回到甄永信屋里,递过两张车票,说道,“哥收起来吧。”
“你拿着吧,我和辛丽兰不熟,你拿着,到时一起行动也方便。”贾南镇没听出甄永信这话里的醋意,揣起车票,回屋收拾行装。
傍晌,四个人吃过晌,甄永信说要和贾南镇到抚顺去几天,嘱咐贾父和尉迟道长一些事,二人就动身往火车站去了。
抚顺在奉天城东,两地相距不足百里,是清庭的龙兴之地,大清皇帝逊位后,这里也随着萧条了。只是近代煤矿开得多了,从山东来挖煤的矿工多了,才重新兴旺起来。
火车行驶两小时就到了。下了车,甄永信要就近找家客店住下,辛丽兰听说,赶忙拦着劝道,“甄先生见外了,既然到了抚顺,就跟到了家里一样,哪里还有住店的道理?您要是这样做,岂不是打小妹的脸?通常道亲们远道来参加仙佛班,都是住在佛堂里的,先生还是委曲一下,就住仙佛班里吧,也算给小给妹一点面子。”
这话说得极得体,再推辞就不识相了。甄永信只好应道,“那就听辛道亲安排吧。只是给辛道亲添麻烦了。”
辛丽兰听过,咯咯笑了一声,“甄先生总是这样文质彬彬,叫人敬畏。待会儿到了仙佛班,先生就知道了,其实道亲们平日在一处,真的和一家人一样,大可不必太过客气。”
进了城,拐过两个街口,到了一座四合大院前。辛丽兰指着大门说道,“到了,这就是省深道长家。仙佛班就在里面。”说完,走上台阶,也不敲门,径直把门推开,领着二人进了院。
院落的格局和步云观差不多,正屋五间青瓦房,两边接着两间耳房。院子两边是两排厢房,临街是六间门房,院里新铺了地砖。
见辛丽兰一行人进院,两边厢房里跑出一群男女,围着辛丽兰嘘长问短。
辛丽兰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也没忘记把甄永信二人介绍给他们。通过介绍,甄永信听出,这两边厢房里住着的,都是像他们一样,从远道赶来参加仙佛班的道徒。
和道徒们唠扯一会儿,辛丽兰又领甄永信二人到了正房的门外,嘱咐二人先在门外等着,她自己先进屋了。
不大功夫,辛丽兰出来对二人说道,“进去给道长报个户口吧。”说着,不等二人弄明白报“户口”是怎么个说法,便又转身先进了堂屋。
甄永信二人虽心中慌惑,却知道此时该跟着辛丽兰行事,便跟在她身后,进了堂屋。
堂屋光线并不明亮,浓烈的香烟味,呛得甄永信不敢吸气。香味是靠北墙供桌上的香炉里传出的。供桌上摆着无生老母的牌位,却并无塑像一类的东西。供桌前放着一把太师椅,椅上端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非道非释非儒非耶非回的打扮,长眉鼠眼,冷漠地打量着来人。
辛丽兰上前,双膝跪地,却不叩头,而是转回头冲甄永信二人看了一眼,二人知道,辛丽兰这是在示意他们随她跪下。
贾南镇双膝一软,就势跪在辛丽兰身边;甄永信虽心里反感,眼下到了人家的地盘,也只好客随主便,无奈地跟着跪下。
辛丽兰见二人已经跪下,这才开口对道长说道,“弟子辛丽兰,奉道长之命,到奉天开荒。今日带甄、贾二位道亲叩见道长。”
“起来吧。”省深道长嗡声嗡气地说了声,挥手示意二人下去。
辛丽兰便起身带二人出了堂屋,到了东厢房,找管事的取来两床铺盖,安排二人在东厢房的通铺上睡下。
床铺上差不多住满了人,都是来参加仙佛班的远道道亲,见甄永信二人来了,就围上前来,自来熟地兄长弟短唠扯起来。
从众人嘴里得知,这次仙佛班的讲经活动已经结束,明天就要“考财”了,甄永信二人原本就是为“考财”的事来的,听说明天就“考财”,心里来了兴趣,想探听一下“考财”的就里,不想一群人说,他们也是头一次来,怎么考,他们也不清楚。一堆人就闲谈一通,各自休息。
天将晚,城里人家开始晚炊。这里煤多,又都是好烧的大烟煤,一到晨昏,城市上空就笼罩着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参加仙佛班的道亲,都在道长家用餐,灶台盘在东耳房里,吃饭时,每人盛一碗菜,拿一块干粮,找一块空地,或蹲或站,简单吃吃就是了。
一 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饭,家住附近的道亲陆续从外面进来,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苞米窝儿打的蒲团子,在院中找个空地坐下。
待远道的道亲吃过饭,院子里差不多已坐满了道徒。
正堂的台阶上,摆放一张方桌,桌后一把太师椅,甄永信估计,那该是道长的位置。
看看多数人已经坐好,甄永信拉着贾南镇,找了个空地坐下。
眼看日上三竿,院中坐满了道亲。这时管事的就把街门关上。
正堂门开后,省深道长慢步从里面踱出,向台下众人扫了一眼,坐下后,干咳一声,开始向道亲布道,所讲内容,大多是钱财乃身外之物,捐钱财、修来世才是正道一类的空话,讲过一会儿,就让坐在前排的三个“天才”来主班。
三个“天才”领命,站起身来,将手平伸出去,掌心向上,闭目塞听,口中念着咒语。
满院的道亲,这会儿开始屏气凝神,注视“天才”们借窍。
甄永信一眼看破,这三个“天才”玩的,不过是乡间女巫神汉们跳大神儿时上神的把戏。
果然,片刻之后,有两个“天才”脸色发紫,口吐白沫,手指弯曲,哆哆 嗦嗦,像癫痫病人发病时一样,颓然倒地,有如刚被宰杀的公鸡,鸡爪子痉挛地抖动着,持续了不长时间,一个“天才”突然停止抽搐,从地上爬起,两眼直勾勾地向众道亲宣告:“我是‘无极仙翁’,听说这里正在开办仙佛班,特地前来祝兴!”
方桌后的道长听闻此言,赶忙毕恭毕敬地起身离座,在台阶上向“无极仙翁”跪下,道长一句话还没出口,这时,第二个“天才”也从地上爬起,向众道亲宣告:“我是‘茂田院长’,和‘无极仙翁’一道来为众道亲祝贺。”说罢,和事先借窍的“无极仙翁”执手相看,宛若久别重逢的老友,根本不把跪在地上的道长放在眼里。
省深道长也自觉无趣,从地上爬起,回到太师椅上坐下。
两位借窍的“天才”亲亲热热地交谈了一会儿,“茂田院长”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从一个女道亲头上摘下一条花头巾,围在自己头上,打扮成少 妇模样,和“无极仙翁”弓腿抬脚,扭动着屁股,唱起二人转里的花调。这种花调,通常是东北人家办婚庆喜事时,请来的草戏班子闹洞房时唱的,荤味十足。唱到高 潮时,“茂田院长”扒开“无极仙翁”的裤裆,上身一弓一曲地,装着要往里面探看究竟,而“无极仙翁”则装作挺羞怯,弓脚抬腿,上身也一弓一曲地往回退却。下面一大群道亲,这会儿也都忘了神界,无所顾忌地跟着起哄笑闹。
正当大家乐颠了,第三个“天才”这会儿刚好也借了窍,颓然倒地,抽起筋来。
众人这时只顾跟着二位已经借窍的神仙胡闹起哄,哪里会去注意刚刚借了窍的第三个“天才”?那刚才借窍的“天才”躺在地上抽 动了一会儿,见无人理睬,兀然爬起身来,大呼一声,“‘大法律主张飞’在此!”
众人唬了一惊,收住笑声,再看那位借了窍的“法律主张飞”,此时恕目瞪圆,虎视着众人,随后纵身一跃,跳上石阶,向方桌上猛击一掌,两个正在台阶下戏闹的神仙,登时像断了提线的木偶,呆立不动。
“法律主张飞”指着台下两个神仙,厉声怒斥道:“身为‘三天’主考,职任重大,却在这天地瞩目的仙佛班上胡作非为,漠视佛法,该当何罪?还不快快跪下!”
众道徒骇然觳觫,纷纷随“无极仙翁”和“茂田院长”跪下。
“法律主张飞”随即宣判道:“我奉老母之命,将你二人免职,速回‘理天请罪伏法!”
两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神仙,遭斥后,向“法律主”叩了头,猝然倒地,死人一般,寂然不动。一大群道们看了,也不理会,几分钟后,两个装死的“天才”,才分别打了个冷颤,苏醒过来,无事一般,看看跪在地上的道徒,也装模作样地在人群中跪下。
省深道长突然离开太师椅,跪倒在“法律主”面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道徒中也有几人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甄永信猜测,这几个抢着哭的,该是辛丽兰说的“炉胆”了。
一时间,一大群跪着的道徒们也跟着哭泣起来。省深道长眼看火候已到,站起身来,擦拭眼泪,抽泣道,“众位道亲别哭了,刚才‘仙翁’和‘院长’,为了给大家助兴,小有过错,便遭重罚,如今已被免职,我道以慈悲为怀,受人涓滴,当报涌泉,众道亲快想想办法,请求‘老母’慈悲,免了他们二人的处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