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小柳红空着肚子,和世德一同到了十字街的育生堂大药房。
育生堂是江北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东家姓 习,单名兴,自幼袭承家传,练就了一身本事,年长执业不辍,已过花甲之年,徒子徒孙满堂,药房上上下下的事务,也都井然有序。
照说呢,也不消老先生坐诊了,可老先生却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充沛,每日仍要坐堂问诊,开方配药,这就为老先生在江北一带,赢得了不错的声望。
老先生身上唯一的一点儿小毛病,就是年轻时养成的“寡人好 色”的毛病,历久不衰,老且弥坚,常常利用询诊的机会,吃女患者的豆腐,时不时在江湖上弄出点花哨事儿来。
小柳红二人来得早,药房还没上人,店伙给老东家倒了茶,老先生半倚在椅子上,手端杯托,正在诊床旁边小口品茶。
见小柳红进来,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习惯地从上到下,眼睛在小柳红身上划拉了一遍,见小柳红在诊床边的板凳上坐下,才开口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我从上海来武汉,已经几天了,腹部也不痛疼,却是每每内急。原想是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可眼瞅已过了一周多,不但不好,反倒有些厉害了。”
说着,小柳红右手伸了过去,手腕放在桌上一个小枕头似的东西上。
伙计见老东家开始问诊,走过来将茶杯端走。
老先生将四个手指压在小柳红手腕的静脉上,拇指叉在小柳红的腕下,眼睛在小柳红的脸上来回划拉着。
小柳红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会怵老先生的这种打量?大 大方方端坐在老先生对面,稳重地拿眼看着老先生,十分配合老先生的望闻问切,不露一丝多余的风 情。
老先生已经明显衰老,眼角下垂,眼皮松驰,生出许多褶皱,目光却是犀利的,那是平日探寻患者病因时练就的。只是在目光中,隐约露出一些微妙的东西,小柳红一眼就能辨识得清。
小柳红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故意从眼神儿里,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风 情。
果然,这一丝风 情,没逃脱老先生的老眼睛,并且得到相应的回应,小柳红明显感到,这老家伙把脉的手擅动了一下,随后,老先生压在小柳红手腕上的枯瘦手指,像蚯蚓一样蠕动了几下。
小柳红心里就对老先生有了大概的把握,便收起心思,又一本正经起来。
“夫人这些天里,饮食上可小心过吗?”老先生问道。
“挺小心的,只吃些一般的饭菜,也没开过荤。”小柳红说道。
“唔。”老先生思忖片刻,又问,“夜里没曾着过凉?”
“没有?”小柳红说,“乍来武汉,诸多不便,夜里常常是合衣而卧,该不会是着了凉。再说,要是着了凉,我能感觉到,腹部会痛的,可这回并没有腹痛。”
老先生又号了一会儿脉,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拱手似的将两手合抱,放到桌子上,看着小柳红说道,“我观夫人五阳不旺,号脉时,明显觉察出夫人脾虚胃寒,身上阴气过重。
“这样吧,今天我先给夫人开副止泻的药,先把夫人内急的毛病给治了。
“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夫人要想根治,三天后再来,我给夫人做一次妇科彻查,而后再对症下药,夫人意下如何?”老先生一双色眼盯着小柳红说道。
眼下囊中羞涩,非常时期,又不敢做大单赚钱,手头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已不宽余,一旦治起病来,不知又要破费多少。
小柳红正要回拒,老先生似乎已看透她的心思,开口解除了她的顾虑,“夫人不必担心治病的费用,老夫的育生堂,秉承祖训,从不开名贵的方子,只要药能对症,宁简勿滥,像今天给夫人开的止泻药,只五角钱足够了。
“可这只能是治标,不能保证治本,如不从根本上医治,好了这次,难保能治好下一次;要是治了本,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保你不会再犯,而费用也不至于太高,估计一两块大洋足够了。
“要是夫人手头吃紧的话,老夫也可为夫人义诊,免收分文,夫人看……”
“老人家真是杏林义士,小妇人即便再穷,哪至于枉了老人家的一片慈悲心怀?只是今天先把药带回去吃下,三天后再来请教老先生便是了。”小柳红见老大夫说出底牌,也不介意,脱口应声道。
听小柳红这般说话,老先生自是得意,提笔给小柳红开了方子,使出了看家的本领,选用了店中最实用又便宜的几味药,交给柜上伙计配制,一结账,果真没超过五角钱。
小柳红把药带回,熬制出来,憋着气,一口气喝下,当下感觉腹中热乎乎的,像着了火,却又没有丝毫灼痛的感觉,随后这种温热涌遍了全身,浑身热乎乎的,像刚刚醉了酒,却又不觉着头晕,额头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
此后一连两天,果真没再去过茅房。
“真是神人,”见小柳红脸上恢复了红润,世德心里敞亮起来,得意地说道,“早先光是在书上看见过,说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今天才算是亲眼见了。”
“有什么呀?”小柳红说道,“你不是说,在老家时,你妈只用一丁点儿大烟膏,就能治好你腹泻的毛病。这点小病,便是走街的江湖浪中,也会手到病除的。”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心里的兴奋,就冷了下来,问道,“这么说,你不打算再去做妇科彻查了?”
“去!”小柳红笑了笑,说道,“我看那老家伙,不是个本分的主儿,平日不知吃了多少女患者的豆腐,我正要借用他这点毛病,做一大单。”
“做一大单?”世德问道,“你不说,现在局势不好,不想再做大单了吗?”
“那要看有没有把握,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媒人’,做一单大的,是有准头的。再说,咱们现在手头还是不够宽余,多赚些钱,家里有粮心不慌,免得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太紧巴。”
跟着,小柳红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世德觉得有道理,当下二人就把做局的事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 夜,早上起来,小柳红带世德到了育生堂。
老先生见小柳红如约而至,心里高兴,吩咐伙计给客人端来茶。
先前已有过交往,小柳红这回就像和老熟人见面似的,也不介意,开口夸赞老先生,“您老可真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我可算是遇见神人啦,您猜怎么着?那副药啊,我只吃了一次,这病可就全好利索了。”
老先生听了,极为得意,和小柳红客套了几句,起身带小柳红上了楼,要去做妇科彻查。
原来老先生给女患者做妇科检查的诊室,在楼上,平日是不让外人进入的。仅这一点,更加证实了小柳红对老先生的疑心。
到了诊室,老先生正要回身插门,却见这女患者的跟班,已经跟了进来。
“出去!”老先生唬了一跳,两眼瞪着身材魁梧的跟班说道,“这是妇科诊室,你不能进来。”
不想这跟班还挺倔,木桩似的抱着两臂站在门口,两眼呆乎乎地看着老先生,丝毫没有听话的意思。
小柳红见二人僵持起来,赶紧插话道,“老神医,您就让他呆在那儿吧,我家先生啊,实足的一个阿憨,仗着祖上给他留下的一点钱,成天把我当犯人看着,派了这么个跟班,成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您老要是不让他呆在这儿,回到家里,他是要受气的。
“早先在 上 海时还好,亲戚朋友也多,在家呆得烦了,就到亲戚朋友家去玩,我家那憨子也不管。
“如今到了武汉,连个亲戚朋友也没有,他就把我看管起来了,说我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其实呀,是男人心里藏着的那点鬼心思,非要跟班寸步不离的跟着才放心,您说憋不憋死人?我都快憋疯了。”
眼见一桩好事,让这莽汉给搅了,老先生心里好生扫兴,听妇人的一通解释,觉着也在理,便不好生硬将这莽汉赶走。老先生只好在桌边坐下,先给小柳红号了号脉,号脉时也不询问病情,只是随便唠起家常。
闲谈时,小柳红瞥见身后是一道屏风围成的一个小空间,里面放了一张床,猜测这老头儿平日,该是在那床上给女患者做妇科彻查的。
想到这里,小柳红心里一阵后怕,暗自庆幸自己早有防范,让世德随身跟着,不然,这会儿,老头儿不知会施展出什么手段呢。
号了一会儿脉,老先生取出听诊器,让小柳红解 开上身的几个纽扣,伸手将听诊器送进小柳红旗袍下的胸 部,放在乳峰间,来回移动着。
小柳红明显感到,老家伙握听诊器的手,在两个乳峰间乱碰,好像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老先生听了挺长一段时间,才取出听诊器,又用水银测压器,给小柳红测量了血压。
一通繁杂的检查之后,老先生一边收拾测压器,一边望着小柳红说,“夫人五阳不旺,气虚脉弱,该是心情悒郁所致,如能及时调节心态,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不需用药,便可慢慢恢复。”
“老人家能不能再讲仔细些?”小柳红问道,“这心态,该怎么调理,才能有效?”
“其实也不难,”老生懒洋洋地说道,“平日多做些开心的事,少想些不顺心的事,愿做什么,就做些什么,比方说,夫人平日愿意出门玩玩,就常出去玩玩。”
“咳,我家那阿憨,他哪里体谅我?”小柳红抱怨道,“我平日就爱到亲戚朋友家走走,可自打到了武汉,两眼一抹黑,他根本不让我上街呢。”
“这样说来,夫人这病,倒和老夫的内眷有几分像,只是内眷的情况,与夫人略有些不同。”老先生说道,“内眷性格内向,平日不爱出门,我劝她出去都不成,整天呆在家里,结果就郁闷成疾;而夫人却是自己愿意出去,而夫君不允,积郁成疾。不过你二人的病理倒是一样的。”
“噢?天下还有这等巧事?”小柳红听了,来了精气神儿,媚着笑脸,望着老先生说道,“要是这样的话,看来我和阿姨倒是有些缘分,老神医不介意的话,我倒愿意到府上去拜见阿姨,要是运气好,阿姨肯认我作个干女儿,我在武汉也算有门亲戚,往后常到府上来玩儿,我家那阿憨,也不至于这样把我当贼防着。”
这话正和老先生的心意,巴不得眼前的丽人,能常到家里来,以便有机会下手,听说要给自己做干女儿,已是不饮自醉了,不待多想,当下替自己夫人做了主,应许了下来。
随后起身,喊来楼下的伙计,吩咐到后院去传他的话,让内室准备一下,待会儿老先生要亲自领干女儿过去认亲;顺便让厨上准备酒席,中午要宴请干女儿。
不到半个时辰,伙计回话说,后院那边都准备停当了。
这天,老先生便提早歇了业,带小柳红二人下楼,到后院家中认亲去了。
习府大院有一道临街的侧门,老先生和伙计们,平日从楼里到后院,通常是不走侧门的,只从楼下的后门直接到后院;家中的仆人,上街办事,才从侧门进出。
后院里青砖铺的地面,时间太久,地砖上已长了绿苔。这是一座三进的富室,前两进是贮藏药材的库房,第三进的堂屋,才是主人的正室。
进了屋,见堂屋正厅里,一个老妇人,端坐在椅子里,身边立着丫鬟侍候着,小柳红猜测,这老妇人该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不待老先生介绍,纳头便拜,一口一个干娘叫着。
拜了几拜,见这老妇人并无反应,小柳红心里慌了起来,担心自己是不是拜错了,跪在地上,抬眼瞥了老妇人一眼,却见老妇人脸上并无喜色,反倒显出些许敌意,冷着脸打量着跪在地上叫她干娘的人,停了一会儿,才冷冰冰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