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秋,国家颁布了新的政策,各地大学要招收工农兵学员了,说是要在工厂、农村、军队里,选拔一批根红苗正的青年,送他们到大学里学习。
十一放假,昌乐跑回家里。
吃饭时,母亲试着把这事提了起来,想探听一下儿子们有没有上大学的可能。
昌乐听了,停下筷子,望着母亲,断然答道,“一点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母亲不解地问道,“不是说,要经过贫下中农推选吗?像你哥那样,表现好的知青,贫下中农会不推荐?”
“妈是不了解农村的情况呢,”昌乐说道,“像我哥那样,不惹事生非,天天只是闷头干活儿,勉强能入个党,已经是组织上抬举他了,要上大学?边儿都不沾。
\"报纸上说的话,你也信?贫下中农推选?谁是贫下中农?大队干部就是贫下中农,他让谁去,谁就能去。
\"我们知青点里,背地里给大队干部送礼的,哪是一两个?还有些长相好看的女知青,甘心青春奉献,你想,大学得招多少人,才能轮到我哥头上?”
“臭嘴!”母亲听昌乐说出难听的,脸上有些发热,呵斥昌乐道,“你自己不上进,还说些下流的话。”
“妈还不信呢,”昌乐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唐突,脸上也有些不自在,见母亲不信,胀红着脸强辩道,“我们公社知青办的刘主任,差不多天天晚上,到青年点找漂亮的女知青出去谈心,在知青中都传疯了,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夜谈主任。
\"你想,他每天晚上找女知青出去谈话,能谈出个啥名堂?到了招工招生的时候,他还会想到像我哥这样本本分分的人?”
恒安在一边听着,并不作声,只在心里生闷气。知青在农村的恶劣环境,他也早有耳闻,不过自己只是两个儿子在乡下,也并不担心,刚才听昌乐和他妈争论,便有些动心,想帮儿子们一把。
过了十一假期,昌乐要回乡下,临走时,恒安在院子里拦住昌乐,嘱咐道,“回去后,告诉你哥,就说过些日子,如果有领导找他谈话,无论提到什么,都别感到惊慌,让他别主动说话。
“要是领导问得急,就说‘家长不让多说’;要是有人求你们做什么事,只说‘回去跟家长说一声’,其它的,都不要讲,记住了吗?”
昌乐听父亲说这通怪话,一时摸不着头脑,眨巴一会儿眼睛,问父亲,“爸是什么意思?”
“别多问,你也一样,要是哪个领导找你谈话,也这样应付,懂吗?另外,这些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去,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行,记住了吗?”
昌乐一头雾水,点点头,好生纳罕地离家去了。
过了几天,恒安买回一本空白的绿皮工作证,又买回一点金粉和亮漆,回到家里,一个人躲进小屋里,先拿小毛刷蘸着橡胶水,把工作证塑料皮上平版印刷的几个烫金字,用毛刷刷掉。
尔后,找出一块梨木,刻出记者证的图章,用火烘烤后,在工作证的塑料皮上烫印出记者证字样,再用亮漆调和好金粉,用小号毛笔蘸着,将金粉涂到凹陷处。
封皮做好,又在第一页贴上自己的照片,随后用硬木刻出公章,放在照片的右下角,拿小木棰轻敲几下,照片上就有了钢印轧过的痕迹,不到一天的功夫,一份精美逼真的记者证就造好了。
第二天一早,恒安到学校请了假,乘车到三十里堡公社去了。
天将晌,恒安来到知青办。那会儿,知青办的人正要下班,知青办刘主任见有人找他,放下手提包,问来人有什么事。
来人把黑色手提包放到刘主任的桌上,从兜里掏出记者证,递给刘主任,自我介绍说,“我是新华社记者,姓吴。”
刘主任接过记者证,见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站着的人一点儿不差,两腿就有些发酥。
到底是小地方上的人,头一次见到新华社记者,赶忙给新华社记者让座、倒水,笑着说了些废话,“吴记者同志,什么时候来的?”
“已两天了。”吴记者说道,“这些天驻在你们县里,白天外出到各处转转。”
刘主任明显感到这吴记者有些来头。
以往地方上的记者来了,都是先到公社来见过领导,说明来意,再由公社派人陪着,问几句官样的话,写几句官样的文章,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位新华社记者,却不这样,已经到这里采访两天了,才来找地方上的负责人。
这样一想,刘主任心里便有些发虚,忙问道,“呀,吴同志真是的,怎不早来吱一声,我们也好派人帮帮你。怎么样,采访完了吗?采访到有价值的东西啦?”
“我这次来,”吴记者脸色沉静地说道,“主要是配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重要指示发表十周年的纪念活动。
\"另外,......首长对知青工作也高度重视,最近全国各地知青工作中,出了不少问题,中央首长要求新华社记者分赴全国各地,直接深入一线去,了解掌握知青工作的第一手材料,回去向中央首长汇报。
“我这次来,在你们市里呆了一天,市革委会崔副主任接待了我;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由我一个人安排。因为你们这里的知青工作在全国较有影响,总理前几年曾亲自来视察过,这次我就先到你们这里来了。”
这吴记者说话,口气极大,吓得刘主任手心出了冷汗,咧着嘴,不住地冲着吴记者傻笑,心里却一刻也没停止思虑,如何应对这位吴记者。
等吴记者说完,停了一会,刘主任才嗫嚅着问道,“不知吴记者同志,发现了我们工作中还有哪些不足?请给我们指出来,将来我们也好改正。”
“总体看来,你们这里的知青工作,还是可以的,从领导,到群众,都能体现出对知识青年的关怀,我在采访中,有群众几次向我提起刘主任,说刘主任为了知青工作,真正是呕心沥血,经常在深夜还找知识青年促膝谈心……”
吴记者说这话时,拿眼瞟了刘主任一下,见刘主任脖子以上全红了,直摇头说,“这是我份内的事,吴记者快别提起这事儿。”
吴记者又提到几件这里知青中发生的事,这些事,刘主任都经手办过,便相信吴记者对这里的知青工作,已经相当了解。
担心吴记者还掌握一些其它重要的信息,会对自己不利,二人谈了一会儿,刘主任便邀请吴记者一块儿吃饭。
“不成,”吴记者当即拒绝道,“我这次来,上面是有严格规定的,不准接受地方上的宴请。只是我和你们市革委会的崔副主任是好朋友,才在他那里吃了顿便饭。”
“那吴同志好歹也给我们提点建议呀,将来我们工作时也好改正。”刘主任哀求道。
吴记者听了,也不客气,信口说了几点,都是社会上反响强烈,地方上又一时难以解决的。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吴记者便要告辞。
临走时,吴记者冷丁想起一件小事,顺口说道,“前几天,你们市革委会崔主任请我吃饭时,跟我提到,说他的亲戚有两个孩子,在你们这里插队。
“姓甄,哥哥叫甄昌喜,弟弟叫甄昌乐,就在你们公社的青山大队,不知这次招生能否选上?
“当然了,你们市革委会崔副主任,也只是跟我提了一下,能不能选上,一定要按党的政策办噢。”
“吴记者慢点说,让我记下来。”刘主任边说,边掏出记事本。
吴记者见刘主任掏出了记事本,便把昌喜昌乐的名字又说了一遍。
刘主任把二人的名字记好,揣好记事本,望着吴记者说道,“请吴记者转告崔副主任,我们一定会按政策办事的。”
看看事已办完,吴记者和刘主任告了辞,一人去火车站了。
十二月底,昌喜、昌乐兄弟肩扛行李回到家里。
母亲见两个儿子把行李带回来,大惑不解,抱怨道,“咳,过一个元旦,就两天的假期,你们把被褥全都拿了回来,我长几双手?哪里拆洗得过来?”
“不急,”昌乐喜滋滋说道,“妈,这回有的是时间。”
昌喜也高兴,笑着说道,“妈,我和昌乐要上大学了,我要去北京,昌乐在大连,明年三月一号去报道。”
“什么?”母亲觉着像在做梦,直当看见两个儿子拿出入学通知书,才相信这都是真的,也乐得像个孩子,拿过儿子们的入学通知书,看了又看,看完,冲里屋喊道,“他爸,孩子们要上大学了。”
说着,眼角流出泪水。
丈夫正躺在炕上看书,听妻子喊他,并不理会。
妻子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丈夫并没听见,便拿着录取通知书跑进里屋,冲着丈夫嚷道,“他爸,快看,孩子们要上大学啦。”
恒安眼睛挪开书本,依在枕头上,冷眼看了妻子一下,淡然说道,“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正式考上的。”
“你看你?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却说出这种泄气的话。”妻子数落着丈夫,“至少,孩子们可以离开农村了,咱也不用再担心了。”
妻子是个晓事的人,知道丈夫的家庭曾经风光过,也知道丈夫在大学里,曾和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好过,只是后来家遭变故,毁了前程,怀才不遇地回到了金宁城。
落魄之际,经二大娘撮合,和自己成了亲,算是走完了人生必走的一步路。其实丈夫和自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虽说也和自己生儿育女,只是丈夫心里,似乎这些也是人生必做的功课而已。
平日丈夫在家里,一般没有笑脸的,又极少说话,往往在非说不可的时候,才勉强说一句。
妻子有时觉得委屈,觉得凭自己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丈夫,只是一想到孩子们,便打消了这种念头,宁愿相信丈夫是爱自己的,只不过是他那死板的性格,把夫妻间的温情弄得僵冷了。
不待母亲多想,昌乐蹿进屋里,站在父亲身前,咋咋乎乎地说了起来,“爸,你简直神了,上次我从家里回去,没过几天,知青办刘主任就来找我和我哥了,还埋怨我俩,说来这里插队都几年了,也不把自己的家庭背景说出来。”
“你俩怎么说的?”恒安问道。
“你不都教我们啦?”昌乐说,“就照你教的说,‘家里大人不让说’。刘主任给我俩送来履历表,叫我们填写,后来又送给我们志愿表。我和大哥填了。
“前天下午,刘主任就把入学通知书送来了。这回,公社的王主任也来了,一边教我们怎么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边叮嘱我们,别忘了到市革委会崔副主任那里,替他们说些好话。”
“你们怎么说的?”恒安又问道。
“还是照你教的说,‘等回去跟家里大人说一声。’”
昌乐说完,问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和俺哥当时都懵了,要不是你事先交待过,还真不知该怎么应付呢?青年点里的同伴都说,一准是咱家有靠山,真的吗?”
“什么靠山?”恒安听昌乐说完,看看没有什么破绽,心里踏实下来,冷着脸说道,“这次推选工农兵学员,上级要求得相当严格,贫下中农推举你们兄弟,就说明你二人在农村的表现还不错。”
“那刘主任求咱们在崔副主任那里说好话,是什么意思?”昌乐瞪着眼问道。
“或许,是他误听了别人的传言,以为咱们和崔副主任是亲戚呢。”
见孩子们还在发懵,恒安开口嘱咐兄弟二人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提了,传了出去,怕影响不好,说不定还会给你们兄弟带来麻烦呢。
“这阵子,你俩在家里准备准备吧,不要上街招摇,实在闲着,我到学校借些书给你们看看,你们现在肚子里那点墨水,小学程度还不一定够呢,赶紧趁这段空闲,补充补充,别白瞎了头上顶着的大学生的名份。”
几句话扔进耳朵里,昌喜兄弟听得心底发冷,刚才还有些兴奋的眼睛,这会儿也变得冰凉。放下行李,去帮母亲烧火做饭了。
“别理会你爸,”母亲也替儿子们抱不平,开导儿子们道,“我和你爸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别看他嘴冷,心里却是痛着你们呢。”
妻子虽嘴上替丈夫开脱,在孩子面前替丈夫说好话,可心里却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相信,丈夫是一个人格扭曲的人,冷酷,僵硬,从来没爱过别人。
连他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的,让人把握不住。刚才他和孩子们交谈,更像是巫师说的谶语,可是偏偏儿子们却佩服父亲,说他常常是料事如神。
其实,在这个家里,真正懂得恒安的,从前是二大娘,二大娘死后,现在懂他的,只乘下二大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