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已到了耳背的年龄,平日常常和人乱打岔。
奇怪的是,他越是耳背,想听清楚别人的交谈的渴望,就越强烈。
起初,他怕别人知道他已经耳背了,会瞧不起他,怕人家不再和他说话了,在和别人交谈时,他便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交谈当中,别人听他总是说些驴唇不对马齿的话,便相信他已经耳背了,不时地会讥笑他。
世德从别人不屑的表情上发现,因为生理方面的缺陷,自己已经不被别人尊重了,便不再轻易和人交谈了。
可是,当看到别人交谈时,却又急着想弄清别人到底在交谈什么。
一到这种时候,他便会及时地支起耳朵,仔细地听别人的交谈;有时也会根据对方口形的变化,弄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努力,使他现在能准确地掌握了家中所有的大事小情,并能根据已掌握的情况,进行推理判断,得出相当精准的结论;甚至在吃过晚饭时,还能恰如其分地向恒安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恒安放下碗筷,及时跟了过去。
怕被别人听见,世德把里屋的门掩上,看着恒安,低声说道,“此事要适可而止,不可太贪,小心伤着孩子们。”
恒安先是一愣,随后马上明白了二大爷说的是什么。恒安知道,眼前和自己说话的,毕竟是个老江湖了,尽管他已经耳背了。
怕和二大爷多说下去,会让妻子和孩子们听出破绽,恒安朝二大爷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春节过了,昌喜兄弟离家上学去了。昌喜在北京,学的是哲学;昌乐在大连,读的是师范。昌乐离家近,每个周六都乘火车回家;昌喜只能每月写一封家信报 平安。
母亲甚感自豪,一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虽不是公开考试录取的,终究也是个大学,人面上很是展样儿。每月收到昌喜的来信,每周张罗着给昌乐做顿好饭,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连恒富两口子都很羡慕。
“兄弟,你帮昌艳想想办法吧。”一天晚上,堂兄恒富来串门儿时,求恒安说,“昌艳下乡五年了,家里成份又不好,招工、上学全没她的份儿,老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昌艳是恒富的大女儿,比昌喜兄弟早两年下的乡,眼见昌喜兄弟上了大学,便也沉不住气了,来找恒安商量。
恒安听过,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昌艳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啦。”恒富说道,“你嫂 子长年在家病休,只我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我寻思着,要是昌艳能招工回城,挣钱帮帮我,家里也好过些。”
二人说了会儿闲话,见恒安并没答应说要帮忙,恒富心里有些凉,起身要走。
把恒富送到街上时,恒安突然对恒富说道,“昌艳下次回来,你让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恒富不知就里,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了。
下个礼拜天,恒安往妻子要来五十块钱。
平日两人的工资,都是由妻子掌管,恒安一般也不花钱,偶尔要一次钱,妻子又怕问了钱的用场,会惹丈夫不高兴,便从来不问丈夫要钱干什么。
恒安拿着钱,到了百货商场,选了台时下最流行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紧接着,又把收音机带到一家电器修理部。
正巧修理部里的人不多,恒安把收音机放到柜台上,问店员说,“有没有办法,让这台收音机只用几个月,就能出毛病?”
店员听这话问得有些怪,拿眼盯着恒安,笑了笑问道,“你这不是新买的吗?干嘛让他出毛病?”
“是这么回事,”恒安说,“我想做个试验,看看一个新收音机,能不能想办法在半年之内让它坏掉。”
“那还不简单?”店员说,“你只把二极管取下,再换上一个老旧的,过不了几天,这收音机保准出毛病。”
“那就麻烦师傅,给我换一个,我想搞个小试验,上课时用。”恒安商量道。
店员见是买卖,也没多想,拆下收音机后盖,抓过电烙铁,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功夫,就从收音机里取下新的二极管,换上一个废弃的老旧二极管,测试一下,收音机还好用,恒安付了钱,搬着收音机回家了。
妻子见了,问道,“家里有收音机,你怎么又买了一台?”
“家里的快要坏了,再买一台在家放着,等那台坏了,就用这新的。”恒安说道。
丈夫常常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妻子听了这种解答,也就习以为常,笑了笑,不再理会他。
三月底,昌艳回家了。听父亲说,恒安大叔要找她,不待吃过饭,径直到了恒安家里。
恒安见昌艳到了家里,并不显得怎么热情,只唠了些在农村的一些琐事,也不提找她来要干什么。
看看天色已晚,昌艳要回去,恒安才说道,“大叔给你买了台收音机,听说‘五一’前又要招工了,你把它带上,到了农村,给你们生产队长送去,不的,招工的名额总也轮不到咱头上。”
“大叔,这样可不行,”昌艳推辞说,“我招工的事,怎么能让你买礼物送人?”
“别说傻话,”恒安说道,“大叔也不是给你的,只是借给你用一下罢了,用完了,你再还给大叔,不就结了?”
“大叔你逗我呐,这东西送了人,我还怎么还你呀?”昌艳笑着说道。
“等你回了城,自然就有了。”恒安说,“你家里现在也不宽裕,我估计,也拿不出这个钱,你先拿去用吧,眼下招工的事要紧。”
“那也成,”昌艳说,“等我回了城,到工厂挣了钱,再买台新的给你。”
“成!成!”恒安笑了笑,说道。
昌艳也不再挣持,带上收音机去了。
回到乡下,昌艳带着收音机,径直到了生产队长家里,说明了来意,吓了队长一跳。
农村人,哪曾见过这等稀罕玩艺?
昌艳帮着把收音机通上电,收音机里就播放出清纯悦耳的声音,乐得队长一家人围在收音机前,听个没完。
四月初,队长交给昌艳一份招工报表。
办完了一应的手续,“五一”前,昌艳扛着行李,回城工作了。
新单位是粮食局下属的粮站,平日只是卖些供应居民的粮油,工作也不累,昌艳心里自是高兴,头一个月开了工资,先去买了两瓶酒和两包点心,送来孝敬世德二爷和恒安大叔。
恒安看了,笑着说道,“大叔家不少这些东西,依我看,你还是瞅空回趟乡下,把这些东西送给你们队长。”
“想得美!”昌艳说道,“都给了他一台收音机了,现在已经回城了,凭什么还给他送东西?”
“你这丫头,这么淡情寡意的,”恒安嗔咄昌艳道,“听大叔的话,回去看看,看看队长家的收音机坏了没有?要是坏了,你给带回来,大叔帮他修修。
“人家好歹帮你回了城,哪能这么忘恩负义?东西给人家了,人家也帮你了,本来有了交情,你要是心痛这两包点心,忘了交情,咱们的礼,不是白送了吗?万一将来要是再求到人家时,怎么张得开口?”
昌艳原本不想去,经恒安一通开导,赶上一个周日休息,乘车回了农村。
队长见昌艳又带着礼来了,觉得这孩子挺厚道,重交情,忙着喊来老伴,做饭招待昌艳。
坐着说话时,昌艳问队长,“收音机怎么不听了?”
“咳,坏了。”队长心痛地说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几天,冷丁不听使唤了,通了电,嗡嗡地响,听不清里面说话的声。”队长边说,边给收音机插上电源,果然全是刺耳的杂音。
“拿去修修呀。”昌艳说道。
“咳,你婶舍不得花钱,说这东西摆着看看,就挺好的,不用修了。”队长苦笑着说道。
“这样吧,我带回去修修,我叔的一个朋友会修收音机,不用花钱,修好了,下次我给你送来。”昌艳说道。
队长心里挺高兴,吃过饭,让老伴拣来一篮子鸡蛋,都是一家人平日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准备拿到镇上换零花钱的,现在拿出来,非让昌艳带上不行,又让家里的孩子帮昌艳送到车站。
昌艳回了城,经直到了大叔恒安家。
恒安见她把收音机带了回来,心里高兴,又见昌艳带来一篮鸡蛋,也不客气,张口说道,“这鸡蛋不错,大叔收下了。”
昌艳原本想把鸡蛋带回家的,见大叔说了这话,临时改了主意,送了顺路人情,把鸡蛋留了下来,问恒安道,“大叔,这收音机修好了,我什么时候来取?”
“来取?”恒安故作不解地问道,“当初我不是说过,借给你用的吗?”
昌艳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大叔原来是把收音机当成了道具,帮着把她弄回城来,心里觉着有些不安妥,迟疑地问道,“这样,人家背地里,会不会骂咱们呀?”
“骂咱?”恒安说道,“我看不会,他们要是骂咱,那他心里就该合计合计,他们背地里收了人家的贿赂,循私枉法,走后门,拉关系,别人背地里也会骂他们的。何况,咱这收音机借他们用了那么长时间,和他们也算两不相欠了。”
昌艳见恒安说得也在理,心里也就不再愧疚,说了会儿闲话,回自己家了。
恒安把收音机带到电器维修部,把旧件取下,换上新件,试着一听,声音又像原先一样清纯悦耳了。
昌欢恋爱了。
事情被她遮掩得严严实实,甚至在同一所学校任教的父亲,都没发现。
昌欢十七岁了,到了需要男人的年龄。
只是社会上天天搞阶 级斗争,狠斗私字一闪念,批判资产阶腐朽思潮,渐渐的,大人们的神经被麻痹了,以为爱情这种和封、资、修沾边的东西,也被阶 级斗争的铁帚,连同牛鬼蛇神一道,给扫进了大海汪 洋,忽略了儿女们恋爱的事。
在班里,昌欢身材中等偏上,有些单薄,显个儿,看上去像班里的大个儿,姑娘的皮肤像她母亲,粉白透红,装束得体,淑雅大方,为人谦逊,人缘极好,男生女生,都愿意和她交结,这一点,倒和在学校任教的父亲有些像。
父亲在学校教师中,人缘也极好,看父敬女,昌欢在学校教师中也受庞。
学校里,主动接近昌欢的男生并不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昌欢表面上谦逊,见了熟人,都主动微笑着打招呼,骨子里却颇有几分清高,而她评判男人的标准也极苛刻,身边的这些男生,还没有哪一个能入她的法眼。
尽管天天都有男生围着她献殷勤,昌欢也故作不解风 情,对所有献来的殷勤,只是报以微微一笑。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昌欢被一种眼神吓着了。
那是坐在窗边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男生投来的。
此人高挑身材,脸颊瘦削,黄皮腊瘦的,像黄疸病人,一双绵羊眼,长年阴郁着,仿佛自打出了娘胎,就一直在各种不幸里浸泡着。
昌欢偶尔目光和他相碰,就觉得像看见了一个落水的人,在做拼命挣扎绝望后,即将沉入水底前的一刹那,向岸边的一根稻草,发出哀怨无助的最后一瞥,令昌欢心里阵阵悸栗。
让昌欢讨厌的是,往往是不待这种悸栗消失,又会感到这种恐怖的眼神,像落在胶漆上的灰尘一样,拂之不去,来回在她身上滑 动。
昌欢有些恼怒了。毫无疑问,这种侵犯,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业,常常是一堂课下来,只感觉有一种恐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的滑 动,却忘记了老师讲课的内容。
恼怒的时候,昌欢几次冲 动,想斥责那家伙,让他规矩些,别整天拿不怀好意的眼神儿骚扰她。
可是,往往这种冲 动刚刚发作,马上就被理智降服了:仅仅因为别人偷看了你,你就去斥责人家,这么干,多像街上的恶棍呀,让同学知道了,会不会说你自作多情呀?
毕竟,眼神这种东西,是虚无的,你说他老拿眼神儿骚扰你,他要是不承认呢?你有什么凭证能证明你说的是实事?再者说了,同在一个班里,你又怎么能让人家不看你呢?
这样一想,昌欢反倒觉得是自己不对了,只好忍气吞声,容忍那道挥之不去的目光。
或许正是这种容忍,鼓励了那双绵羊眼,那种绝望的眼神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