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夜空下,镇江堡里的江晚也没有入睡。
两名朝鲜侍女似乎已经度过了她们初期的不适应期,在江晚的这座宅子里,也变得逐渐开朗了起来。
随着军政衙门的成立,原来的镇江堡总兵府作为整个东江镇的中枢的作用已经渐渐转移到了新的军政衙门里,而这座总兵府,也真正有点成为江晚的私宅的意思,尽管辽东都司的匾额已经换了上去,但是无论是这座大宅子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依然还是用“总兵府”这个称呼来称呼着这里。
除了这两个朝鲜小侍女以外,总兵府里,也有着其他的女性的仆役。
做厨娘的,做打扫的,偌大的府邸里,也因为有着这些女人或者女孩,总算没有变得那么冷冰冰的味道了,而在夜幕降临之后,这些居住在这座府邸里的女孩们,用来打发时间最多的,自然就是聊天。
聊天,除了日常的琐碎,说得最多的,当然是最近的这一场大胜了。
金素妍姐妹很愿意和府里这些女孩们接触,而他们的大明话,也逐渐变得流利和通俗了起来,以至于有时候江晚和他的下属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而她们又在一边伺候的时候,即使是不用翻译,她们也能听懂大部分了。
于是,她们也知道了这一场巨大的胜利,虽然凯旋当日的盛典,她们两人在总兵府里,并没有出去得以亲自参加,但是她们还是切身的感受到那种四周的人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和兴奋,而这种情绪感染着她们,让她们也不由自主的在这几日里,变得犹如两只欢快小蝴蝶一样。
在府里,除了两姐妹私底下偶尔用朝鲜话在交流,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们都已经尽量的约束着自己,要说大明话了,如今的穿着大明的衣裳,吃着大明的食物,说着大明的话,即使是以前认识他们的人再见到他们也不敢相信这两个自信开朗的女孩,就是当初那一堆畏畏缩缩看到生人都发抖的小姐妹了。
如今的她们,一切以大明人自居,并且以彻底的成为一个大明人为自己的目标。
江晚偶尔也会和她们说说话,在他疲累休息的时候,不过,两姐妹的恭敬让他很有些不大习惯,这让他怀念去当初在十王府的小院里,和小九,和苏浅浅他们一起的那段日子来。
再一想想小九和苏浅浅她们,如今大概不是随着李扶摇去了濠镜澳,就是留在京里陪着徐采宁,江晚心里又微微有些自豪,在他身边的人,无论是许简,高进这些老部下,还是小九,苏浅浅这些人,如今他们也都给自己有了各自的局面,也各自有了各自的前途,可以说,他们的人生,真真正正的因为自己得到了改变。
不过,眼前的这一对朝鲜小姐妹不同,他们的人生在那个朴人勇送她们到自己身边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改变了,而她们能不能活得更好,更精彩,除了她们自己的努力,大部分还是取决于他江晚。
江晚睡不着的时候不多,他一贯的宗旨就是如果清醒的时候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么,失眠对解决这样的问题也是无济于事,所以,到吃的时候吃,到睡的时候睡,这才是坦然应对一切变故的最基础。
他有时候也胡思乱想,他所知道的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甚至凭着一己之力影响了历史的伟大人物们,他们除了在改变历史的那一些日子以后,他们剩下的人生,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偶尔也有各种奇怪的想法,偶尔也是觉得无聊和厌倦,偶尔却又会因为某件事情,变得豪情万丈。
他甚至想象过京里那位年轻的皇帝的日子,无论是从史书上看到的,还是他亲眼看到的,这位年轻的小皇帝,在成为皇帝之后,的确都不负“勤勉”二字,但是这勤勉之余呢?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史书上说他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那其余的时间,他总不会全部都在处理国事吧,他也有皇后,也有着自己的儿女,甚至,也有着自己的喜好,那么,在没人的时候,在将满脑子的社稷安危,国家兴亡暂时放在一边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
两个朝鲜女孩的屋子里,传来喁喁私语的声音,江晚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窗子上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要站起来。
不远处的庭院门口,站立着的亲卫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自己的大人站在屋檐之下,他们又将脑袋转了过去,警惕的注视着他们面前的夜色。
远处,隐隐有人的走动声,那是巡逻的士兵们脚步踏在外面的石板上发出的动静,江晚看看天空,一轮弯月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似乎告诉他,眼下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
“老爷!”
大抵是听到江晚的动静,尤勇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现了出来,当场那个在周庄跟着江晚什么都不懂的庄户子弟,如今也是一个彪形大汉,在南海卫历练后,又随着江晚来到东江镇,如今的他,几上几下,已经是江晚身边的亲兵队长了。
他的前途,无论是他还是江晚,都清清楚楚,在亲兵队长这个位置上,他只要不出错,那么,再次外放的话,他至少是一营游击甚至是副将。
“没事,突然想出去走走,还有多长时间宵禁?”
江晚摆摆手:“不会让你很麻烦吧!”
“老爷……”尤勇有几分为难:“都这么晚了,老爷想要干什么,我给老爷安排在府里就行了,要是老爷真是想出去走走,不如到明天白天,老爷您看怎么样?”
江晚笑了笑,他知道大概是这个结果,这人的位置高了之后,很多事情就是连他自己都做不了主了,当然,他也可以强行命令尤勇随着自己出了这总兵府,在外面热闹的地方晃悠一圈,不过,除了折腾自己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亲卫,这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安全不负责的表现。
“算了,找点吃的来,陪我喝点吧!”
他指指旁边的屋子:“让她们两个也出来,没睡,醒着呢,告诉她们,我请他们吃酒!”
江晚的这个要求很快得到了满足,没多时候,一桌简单却看起来就很有食欲的酒菜就出现在了江晚的面前,尤勇不再以一个亲卫的姿态站在江晚的身后,而是有些拘束的坐在江晚的对面,而金素妍两姐妹比尤勇还不如,坐在江晚的两侧,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不用客气,吃吧!”
江晚笑了笑,当先动手:“今晚我是你们的老爷,你们是我身边的亲近人,不用拘束,老爷整天端着老爷的架子,端着大帅的架子,在外人面前,老爷也累了,你们就让老爷轻松一下,成不成!”
尤勇笑了笑:“那多谢老爷了,尤勇不客气了!”
两姐妹也看了江晚一眼,大着胆子,开始朝着桌子上那些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菜肴下手了。
“这样就对了嘛!”江晚眯了一口酒,边吃边说道:“尤勇啊,你是崇祯元年的时候,在周庄跟的我的吧!”
“是的,老爷!”尤勇点了点头。
“一眨眼,都快六年了!”江晚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记得当初你们小九姐笑话你们‘没有文化’四个人,就好像在昨天一样,这日子过得真快啊!”
“对了,你们四人现在还有联络吗?”
“有!”尤勇放下筷子,也露出一丝怀念之意:“小飞哥如今统领中路军,是老爷手下的得力战将,华三千前些时候随着南海卫去了琉球,老爷你忘记了,当初你要军情司挑一些可靠的人充实到去琉球的人马中,三千兄弟主动报了名!”
“哦,我记得还有文强,那个憨憨的家伙呢,如今他在哪里?”
“他比较倒霉,上次大战的时候,他伤了胳膊,从军中退了下来,如今在民政衙门那边做事,具体的什么职位我不清楚,老爷想知道的话,我明天去打听一下!”
“不用了!”江晚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不用特意打听,在军政衙门任职和在民政衙门任职,都是一样的,看到你们几个,都各自成长了起来,我也很欣慰啊!”
他笑吟吟的看着尤勇:“你呢,我不可能让你呆在我身边太久的,那耽误了你的前程,你是想去军政衙门那边带兵,还是去民政衙门那边,无论是哪一边,我都需要你这样的亲近人的!”
“我还没想好!”尤勇弱弱的看了江晚一眼:“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什么!”
哈哈哈哈!
江晚笑了起来,这才是最真实的回答,那种“大帅希望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的虚伪,他可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听到。
“不急,你慢慢想,一边想一边做好自己的事情,我的亲卫队,都是军中挑出来的忠勇之士,将你在周庄学到的,在我身边学到的东西,教给他们,然后给我选出你的继任者的时候,我就放你离开了!”
他笑着转头看着两个女孩儿:“大金,小金,你们呢,将来你们想要做什么,趁着我现在心情好,没准你们一开口就答应你们了呢!”
两个小姐妹对望了一眼,然后其中的姐姐,鼓足勇气开口了。
“老爷,我们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大明的京城里看一看,老爷的家就在京城,是不是以为老爷回去,也会带我们回去!”
“这个当然了!”
江晚笑了起来:“这个不算,你们会有机会去京城的,我是问你们,你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情?”
“我们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跟着老爷身边!”两姐妹齐齐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懂,外面那么危险,我们知道的,老爷就是我们的天,我们能在老爷身边伺候老爷,我们就很满足了!”
“你们会长大的!”江晚摆摆手,和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说这些,似乎为时过早,尤其是这两个女孩儿离乡背井的,只怕安全才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你们家里还有人吗,父母还在不在?”江晚摆摆手:“若是还有其他人的话,可以派人将他们接到镇江堡来,咱们怎么说,镇江堡也比在平原道那边日子好过一些!”
两个女孩缓缓的摇摇头,脸色却是没什么变化。
“以前的时候,我们早就忘记了,我们记得起事情的时候,就是在朴大人的府上了……”女孩笑着说道:“朴大人说我们是捡回来的,不过,我们也猜过,即使不是捡回来的,也是买回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早就没人记得我们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话题,让气氛有些压抑了,两个女孩站起来:“我们给老爷跳个舞助兴吧……”
“好!”
江晚点点头:“打了几年的仗,我看看你们跳个舞,想来也不会有人说我骄奢吧!”
没有音乐,两个女孩儿清脆的歌声在庭院里蔓延开来,两个曼妙的身姿缓缓的舞动起来,月亮再次从云层里探出头来,似乎也在从天色在悄悄的欣赏着两个女孩儿的舞姿。
歌声传到庭院的外面,门口站岗的卫兵们,互相对着笑了笑,这些江晚身边的亲卫,有的是跟随了江晚多年的忠诚卫士,有的是新进从军中挑选来的新人,但是在他们的心中和眼中,江晚一直是那个为了整个辽东都司殚精竭虑,什么时候都在忙碌着的人。
此刻,看到自家大帅,也终于舒缓放松了下来,在里面吃着酒,听着歌,看着美人舞蹈,他们感觉自己也放松了下来。
人怎么能跟弓箭一样一直紧紧的绷着呢,弓箭绷的时间久了,弓箭就废掉了,人若是绷的时间久了,那么,人就会生病,人就会倒下。
而如今的辽东都司,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蒸蒸日上,而这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全部都系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身上。
整个辽东都司谁都可以倒下,但是,里面的那个男人,绝对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