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殿
昏暗幽静的佛堂中,只剩蒲团上端坐的无畏大师一人,烛光影影绰绰,闪的人无端不静。
雪云推开门,缓步踏了进来,“大师,娘娘让奴婢来道谢,并问一句您可还有所求?”
“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人,有佛法相伴已是满足,今遭一切皆是交易,如今交易圆满,贫僧心亦解脱。”
无畏大师说罢,混浊的眼中又趋于平静。
雪云咬唇,目露不甘:“大师,您是不是心中有怨?”所以连转身都不愿。
“爱恨嗔痴,皆是虚妄,人生不过数载,贫僧心中只有佛。”
闻言,雪云眼角蓦然红了,看着眼前瘦弱挺拔的背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只有佛,那我呢?!”雪云声音破碎,质问道:“你既然心中只有佛,为何要招惹我娘,害了她还不够,还连累了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从小到大,你可有来看过我一次,问问我过的好不好,我明明也是张家的表姑娘,因为你,如今却只能为奴为婢!”
七岁前雪云一直以为自己是家生子,虽然爹娘都不在世了,但小姐和夫人宅心仁厚,对她疼爱有加,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苦。
可十二岁时一切都变了,她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她母亲是张家旁支的姑娘,未婚先育生了她这个奸生子!
被抛弃后,郁郁寡欢,生下她后就自尽了,父亲居于神坛,高高在上从不低头怜悯。
雪云不明白,明明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她所谓的父亲造成的,为什么他还一脸淡漠,丝毫没有愧疚呢!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畏,乃方外之人,六根清净,与红尘俗世并无牵挂,施主妄言了。”
可惜回应雪云的仍旧只有冷冰冰的佛语。
泪水接连不断的流出,模糊了雪云的眼,她狠狠瞪了一眼正中处被供奉的佛像。
“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神佛,都是骗子,佛不会度众生,亦不会度我!”
雪云扔下一句狠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佛堂又重归平静,良久后,才听无畏嘶哑开口:“佛祖在上,小儿无状,千错万错皆入吾身,愿佛祖庇佑,小儿此生安然无恙,平安终老,所犯罪孽吾一力承担。”
说罢一滴泪,蓦然从眼角流出,缓缓顺着无畏大师枯老的面容滴落在地,也晕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是爹娘生下的第五个儿子,家里穷实在养不起,父母便起了心思要把他送出去。
他爹刚出门就跟前来讨水的束清大师相遇,紧接着他就被带进了佛门。
或许是缘分,无畏天生天赋卓绝,旁的师兄师傅理解不了的佛经,他看一眼就会,略微一教导,便是举一反三。
十二岁那年他被正式收入佛门,入束清门下,成为新一任的佛子。
至此多年便是苦修,三十岁时,无畏的名号响彻天下,功德深厚。
初见月盈时,她正被继母刁难,在安阳寺的后山上采佛莲,即将一脚踩空时,无畏扶住了她,这一扶便是无尽的苦海无涯。
东窗事发时,师傅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抛弃佛门的一切,忍受天下人的谩骂与指责,与她相守一生。
二是慧剑斩情丝,回头是岸,他居神坛,她觅良人。
思索再三,他选了第二条路,等再有消息时,便是月盈生下他们的孩子后,自尽而亡。
而那个孩子原本是要被继母给卖了的,家中出了个未婚先育的姑娘,一旦传出去,整个张家都不得安生。
最后的最后,还是族长夫人发了善心,把她带入主宅做了婢女,彻底压下来这件事。
此后数十年,无畏日日夜夜被噩梦惊醒,不得安宁,直到前段时间,张家突然来人。
用雪云的养育之恩做交换,要求他入宫为四皇子批出一个尊贵无双的命格。
他对雪云母女有亏欠,自然拒绝不得,只是有一处,真真假假,他并未说的太清。
四皇子的命格确实不凡,与张家让他说的谎不谋而合。
只是虽不凡,却也有磨难,若熬过去,日后便是,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天下任尔飞跃。
若过不去,便是死劫。
“哎…阿弥陀佛,罪孽罪孽…”无畏呢喃着佛法,语气中尽是疲惫。
“哎呦,嘶…”突如其来的碰撞声,惊到了无畏,他本就猜测今晚雪云会来,所以早早的就清了佛堂,怎么还有漏网之鱼。
丹霞见被发现,也不好意思再躲,臀一扭便从桌案下滚了出来,揉着额间讪讪道:“大师恕罪,奴婢只是一时贪睡,才误了时辰,您放心,奴婢也是刚醒,方才什么都没听到。”
见只是个幼童,无畏又归于平静,“无妨,天马上就要黑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记得躲着人,莫要让别人看到你是从贫僧这里出去的。”
张皇后为保事情周全,他周遭肯定有监视之人。
丹霞闻言有些不解,“大师就不怕奴婢出去后,不小心说了些不该说的?”
这人倒是奇特,宫里人真要发现自己被偷听,偷听之人非掉层皮不行,他却有些满不在意。
无畏:“将死之人,又有何惧?”
“你要杀奴婢?!”丹霞大惊失色,并有些慌张,她就一个小丫头片子,对上他,肯定是没活路的。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造杀孽,施主莫要坏贫僧修行。”无畏无奈道。
丹霞转了转眼珠,嘟囔个不停:“那方才大师干嘛说将死之人不足为惧!”
无畏:“将死之人是贫僧,不是施主…”
……
……
蒹葭宫
“妾身恭人郑钱氏携长女郑蕴次女郑娴,拜见温妃娘娘,愿娘娘长乐无忧。”钱氏身着品级大妆,恭敬问安。
郑丝萝神情激动,迫不及待的让她们起身赐座,“一别多年,嫂嫂容颜依旧,在云南过的可好?”
与上次见刘氏的盛装装面不同,钱氏与她关系融洽,自不用那么盛气凌人。
郑丝萝只着一身娟纱金丝绣花织锦宫裙,云鬓半挽,斜插一根翡翠衩,不落身份又显得亲切可人。
“托娘娘的福,妾身一家在云南极好,珏儿已经过了童生试,明年就准备下场考秀才,夫君在云南多年,兢兢业业,从不懈怠…”钱氏絮絮叨叨的。
郑丝萝不由得听入迷,当讲到兄长为寻找矿脉时,不惜深入险境,她也是心一揪,眼睛霎时间就红了一片。
“母亲~”钱氏本就健谈,说的来劲后便没了分寸,半点没看到郑丝萝已经红了眼。
身后的蕴姐儿却看的一清二楚,不由得暗笑,父亲倒真是了解母亲,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母亲捡好话讲,没想到母亲真的就忘了。
“咱们家与姑姑相见是大喜,您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倒不如让女儿上前,与姑姑好好亲香一会儿。”
郑蕴是长女,自小跟着父亲身后跑,性格爽利,三言两语就把方才聚起来的伤心给打断了。
钱氏也赶忙住嘴,不住的懊恼,自己怎么一跟自己人讲话就什么都往外秃噜。
“娘娘莫怪,妾身这个丫头呀,性子最是跳脱,素日里妾身就说她是最滑头的,之前娘娘赏的衣料首饰,这丫头爱不释手。”
“自从知晓今日要入宫觐见娘娘后,那是在家里一蹦三尺的,就怕妾身今日不带她。”
“母亲,您怎么什么都说,女儿哪有这般不稳重。”郑蕴嗔道。
“呵呵呵,蕴儿这性子,本宫喜欢,女子在世上本就不易,在闺阁亲人面前若再端着,那该多累啊。”郑丝萝抬手让侄女过来。
郑蕴莲步轻移,颇有贵女仪态,郑丝萝看着不由得点头,性子是性子,规矩也得好。
“咱们蕴儿也是大姑娘了,长的花容月貌,仪态万方,也不知以后能便宜了哪个毛头小子。”郑丝萝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