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天还蒙蒙亮,晁荃如就洗漱完毕准备出门了。耿风顺已习惯他沉迷探案时的起早贪黑,但还是头一次见他是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
耿风顺拄着拐追着那个急匆匆出门的身影问:“哎少爷您又不用早膳了?”
“我路上用,耿叔您和齐婶多吃点儿吧!”回声像背影一样消失得很快。
“唉,可别总找些不干净的铺子。”可惜耿风顺的话也没能传到那人的耳朵里,对方就剩一声脚踏车铃的脆响了。
晁荃如一路飞驰,赶到张八两门前时,正碰到对方拉开门栓出来洒扫。
“早,张先生。”
张八两惊讶他来得如此之早。
对方却笑着问他:“俾斯麦街有家早点铺子卖的锅贴很香,张先生有没有兴趣尝一尝?”
晁荃如载着张八两,一路两人也没有多做交谈。张八两自然不是个闲来无事就喜欢没话找话的人,晁荃如亦是,两人安安静静也不觉尴尬。
俾斯麦街很热闹,早上忙于做活计营生的人们匆匆而过,报童穿行其中叫着号外,这个挂着“赵”字招牌的早点铺子也生意火爆。晁荃如把脚踏车靠墙停放后,两人拣了一张桌子与人拼桌而坐。晁荃如问了张八两的口味习性,对方只答“皆可”。于是他荤素各要一份,又点了稀饭豆浆,自行取了些小菜,熟稔得很,一看就知是常客。
“真没想到三大家的少爷也如此接地气。”张八两接过他手中递来的碗筷,遛着嘴皮子。
晁荃如倍感意外,问:“你怎知我身份?”张八两避世而居,不像是个对商埠里人人事事了如指掌的人,晁荃如知道自己是有些名气,但也没到名号世人皆知的地步。
“我胡乱猜的,果真如此。”张八两说,但又见晁荃如一脸鬼才信你的表情,才娓娓道来,“晁姓本就不多见,你举手投足都是留洋归来的西式做派。手背指节有练过拳脚的茧子,右手虎口也有舞刀弄剑留下的薄茧,但又不似以此为生的武行那样粗糙,所以才猜想是为了防身健体学的。你那本手札页里多有被浸湿的痕迹,但上面的墨迹却没有因此而变得模糊,我虽然对洋墨水不甚了解,但也明白这墨水金贵。你穿着用度皆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起的,却又不见你格外珍惜,想来也是出身大富大贵用惯了吧。”
“你不在警察编制却能自由调查案件,而且看那手札记录似乎已经调查过许多,不是一时兴起的。能在时局这么混乱的商埠军政间畅通无阻,只有钱可行不通,想必背景极不简单。”
“三大家的权势名声有多大,纵是孤陋寡闻的我也知道一些,由此,我粗略推断你应是晁家的少爷。”
晁荃如手握筷子却没动,全程仔细听张八两推理,他爽朗笑了两声,赞许道:“不愧是张先生,果然观察入微,好眼力。”只是他有一处说错了,晁荃如右手虎口的茧子不是舞刀弄剑留下的,而是练习枪械射击时磨出来的。不过小小失误无伤大雅,张八两的确眼力过人。晁荃如更想将他变成伙伴了。
“你看,就连我废话这么多你却安静等着一直不动筷子这一点的家教来看,你也不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和兄弟姐妹抢饭吃的普通出身。”张八两用筷子点点他,嗤笑道。
和他们拼桌的那个陌生人闻言,偷偷瞟了晁荃如两眼,竟端着碗碟恭身去了别桌。二人因此而相视一笑。
“那先生不妨再猜猜我为何带你来此处?”
这回张八两倒是摇了摇头,表示束手无策。“别消遣我了,我平日鲜少进市区来,路都不认几条。”
在晁荃如的鼓吹下他还是试着回答了一下。
“可是案发之地?”
“离得不远但也有些距离。”
“那就不知道了。”锅贴金黄焦香,张八两的注意力已经渐渐不在对话上了。
晁荃如轻笑,止了话头。两人便专注于早饭吃了一阵。
赵记客满,人多自然嘴杂。隔壁那桌就聊起了昨天的凶案。
“刚才路过听报童吆喝,衙门山那昨天有人被杀了。”
“唉这年头天灾连着人祸的,乱得死个人都不是新鲜事了,上周舍浓丝后台不也着火死了一个吗?”
“这回不一样,听说那死人的现场可邪乎了,是女鬼索命……”
晁荃如侧耳听那桌人聊得天花乱坠,把凶案编排出了一场阴阳相隔爱不得的大戏,便失去了兴趣。他眼睛往外扫了一圈,突然提议说:“先生,我们要不要做个游戏?”
张八两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锅贴,馅汁漏出来了一些,他赶紧嘬了一口,错过了晁荃如的话。“什么?”他嘴里塞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晁荃如也不怪他失礼,反倒因为对方吃得香而高兴。他抬手随机指了一个从远处走来的路人,说:“考考先生眼力,你看那个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张八两把剩下半个的锅贴全塞进嘴里,坐直身体,一边咀嚼一边抻着头看,模样像只警觉张望的松鼠。
他动动手指,问:“不押点儿彩头?”
晁荃如笑,盖了个袁大头在桌上。
“阔气啊晁少爷。”
张八两调侃过,认真起来。
晁荃如所指的那个男人三十上下,皮肤黝黑透红,一身无袖短打搭着汗巾,行色匆匆。张八两没有太多观察的时间,只够他瞟上几眼,那人就从早餐铺子前走过去了。
“肤有晒伤,正值壮年身体却微微佝偻,走路向前倾身,应该是长期弯腰俯身做事,但肩膀并没有磨红厚茧所以并不是扛包营生。他身形消瘦但步伐极大又踏实有力,双腿应是十分健硕,结合走路外八字脚,鞋子磨损严重,可能和行走爬坡的营生有关,我猜他也许是个拉车人。”
末了张八两又遗憾地说:“可惜没法走近,不然一看他的手便可确认。人的手能看出许多东西。”
晁荃如频频点头,张八两的推断与自己相差无几,于是他将银元往前推了推,看张八两喜滋滋地收进怀中。
此时一个在路口从人力车上下来的年轻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便说:“该我了,就她吧。”
张八两警惕说:“怎的,你还要把这个袁大头拿回去?”
“既是游戏,玩得就是有来有往,能不能拿走全凭本事,为何不可?”
张八两觉得这话有理,正巧他也起了兴致,便扬扬下巴,说:“那你试试。”
晁荃如思度了片刻,煞有介事道:“手上没戴戒指,是未婚。衣着看似朴素低调,实则用料剪裁讲究,偏挎着个不太相称的便宜手提包,看布包的形状和下坠程度里头应是装了沉重的书籍,比起时髦的手袋更喜欢这样的布包,说明是个出身富贵的实干派。身形圆润敦实但脚步却略显虚浮,眼下有些许乌青,应是经常伏案夜读。发型干练用心编盘却未着丝毫粉黛,可能是她个人喜好,可能是职业不许施粉,也可能两者皆有。下巴微抬,身姿挺拔,步伐自信,是位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并为此骄傲的年轻女士。”
“看她刚才与车夫的态度两人肯定熟识,应该是长期包车雇佣的关系。让人力车停在路口步行上班而不是直接到工作地点门口,说明喜欢行事低调,希望人们更看重她的能力而不是置喙她的富贵出身。”晁荃如不紧不慢一边吃一边说。
“鞋子皮软舒适且不带跟,应是工作需要她经常走动或长时间站立。受过良好教育又有职业骄傲感,我猜她是前面同善医院的一名医士。”
张八两不解道:“为何是医士不是护士?”女医师毕竟少见,知道女性在医院工作通常应先想到是护理士。
晁荃如朝他狡黠一笑,仿佛恶作剧被抓了现行。“原因嘛,当然是……”他故意吊起胃口,张八两连粥碗都放下了,只等着他公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