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晁荃如忽然举起一条胳膊,竟朝对方摇摆,边摆边高声唤道:“声声医士!”
对方本已快走过早点铺子,果然又停住脚步朝这边回望过来,张八两这才知道是自己被戏耍了,愣了片刻不禁笑出声来。
“说了不要这么叫我。”年轻医士小快步地走过来,晁荃如的一声高喊让周围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她脸颊微微泛红。
看来两人确实熟稔。
待对方走近,张八两观她手如玉佛指,指甲却不似一般女子留长而是修剪得极短极整齐,右手有厚厚笔茧,确是长年累月伏案苦读留下的痕迹,顿时对这个姑娘多了几分好感。
“张先生,这是同善医院的沈竹声医士,”晁荃如从中介绍道,“声声,这是张抱艾张先生。”
“沈医士。”“见过张先生。”二人相互点头算是问候。
张八两听晁荃如称呼对方乳名便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女子又姓沈,不知是否和三大家族中的那个沈家有关。
“月将,”沈竹声用有些嗔怪的口吻唤晁荃如,“你怎的在这?”每次这个人找他准没好事。
看晁荃如果然一脸“你猜”的表情看着她,她细想想,道:“是了,昨个听说警署运来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医院里好多人都在议论此事,但我没见你来,便以为没甚关系,原来不是不来是时候未到。”
“声声小姐聪慧。”晁荃如竖起拇指。
沈竹声却不吃这套,轻轻叹息,埋怨说:“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们边走边说吧,我上班时间到了。”
闻言晁荃如就速速结了饭钱推了车子与沈竹声并肩而行,张八两则稍稍跟在两人一步之后。
“尸体还在停尸房里,没人动过,”沈竹声直奔主题,“我想想,应该是轮到罗医士负责查验,但你来了,我就去找他换换,想必他应该很是乐意。”
“听说尸体损毁严重?”
“你怎知道?”
“昨天运来时吓哭了一个小护士。”沈竹声说,“警署还特意叮嘱要尽快检验,是你要求的?”
“一半一半吧。”晁荃如答道,“在现场有个警察察觉到被害人可能是个日本人。”
沈竹声略微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晁荃如,问:“那怎么没运到中华医院去?”
“我跟他们说身份没确认贸然运过去不好。”
沈竹声不着痕迹地白了他一眼,戳破道:“你是怕中华医院没有像我这样可以任你欺负的熟人,不方便随意进出停尸房验尸吧。”
晁荃如哈哈一笑。“我也是不放心把那么特别的尸体交给别人检验。”
沈竹声一脸‘我听你鬼扯’的表情毫不上当。
晁荃如也不似平常那般端正,在这姑娘面前似乎格外厚脸皮。他用手在脸前上下比划了一番,继续道:“尸体面目全非了,现场极诡异,故而我今天特意请了张先生这位能人过来帮忙。”
沈竹声听他提起,这才想起此处还有一个人,不得不说张八两沉默不语时是真的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像个随风摇摆的纸片似的。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八两,见对方也在看她,视线相撞,只得尴尬地开口,问:“张先生也喜欢查案?”看张八两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警察,所以她换了种问法。
可张八两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清到底是确定还是否定。见他抬手比了个圆,道:“受晁少爷所托,当然要忠人之事。”
这个少爷的称呼让晁荃如不免皱了皱眉。“你倒不如叫我晁荃如罢。”
“那你也别叫我先生了,跟着旁人叫八两罢。”原来张八两也不喜欢这种端着的称呼,况且两人还几乎同龄。
沈竹声噗嗤一笑。“你俩倒是有意思。”
直到走了十分钟到医院门口了,二人才以互称全名达成了协议。
“你们在大厅稍等我。”进门后沈竹声嘱咐了一句便要转身,晁荃如追着低声说了什么,沈竹声点头示意后才拐进科室不见了。
晁荃如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候诊长椅坐下,看看张八两,拍拍旁边的地方示意对方也坐着等候。
“刚才是你戏耍我,那块大洋我可不还你昂。”张八两边说边坐定。
“收着收着,是我犯规。”
晁荃如笑笑,掏出那个本子,翻开又和张八两探讨起来。“我昨天从你那里走后又回了趟警署问,但是没有人报失踪案。受害人一天一夜未归也没有人来找,很有可能是独居,或是旅居住在酒店之类。”
“也可能是沉迷风月的浪荡子,家里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张八两在旁补充。
“确有可能。”晁荃如肯定了这种猜测,“死者被利器划伤了脸,现场也没找到任何足以确定身份的证物,所以今天请你来帮忙,看看能不能复原一下死者的样貌。”
这个原因他料到了。张八两点点头,毕竟收了银子,拿钱办事理所应当。“我尽力而为,但不能保证。”
“我相信先生……你,”晁荃如更正了称呼,“如果张抱艾做不到,那整个商埠地界肯定就没有人能做到了,到那时我便死心,再另寻他法就是。”
“呵,我都不信自己,你倒是敢押。”
“我看人一向很准。查案遇到死胡同时偶尔也要相信一下直觉,而我从来没出过错,所以我信你一定行。”晁荃如目光坚定。
瞧得张八两倒是有些许不好意思。他猜想晁荃如的人缘一定不错,他这样惯于不吝言辞的直白赞许别人,估计没有人会不喜欢不愿意和他交朋友的。
“虽然我没让警察把尸体运到洋人的中华医院,但从死者的手表我基本就可以判断死的就是个日本相关人士。”晁荃如把声音压低了些,头也为了凑近偏了偏,说,“有九成把握。所以我们得快点儿行动,在政府出面干涉之前,把整件事调查清楚。”
“日本人不是已经转交了政权,走了吗?”张八两闻言不解道,声音也跟着放低,“北边还会干涉吗?”
晁荃如摇摇头,张八两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只知道洋人走了是好事,却不知这时局背后的风云诡谲。“总之,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在政权交迭这样极度敏感的时期,自己人都打得不可开交,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引发外交问题,最坏的情况是成为又一场侵略战争的导火索。”
张八两闻言不寒而栗,突然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漩涡。
“你这是扯我蹚浑水啊?”
“害怕了?”晁荃如平静地看他,提议道,“如果你想退出我不会阻拦。”
张八两一撇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里似是听不出高低起伏。“我只是一个小小纸扎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拿钱办事儿而已,我有甚可怕?”
晁荃如看着他笑而不语,能察觉对方的挣扎却不道破,但片刻又思索出这话有不对之处。他说:“怎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是还有芦苇吗?”
张八两愣了一下,嗤笑一声。“他啊,”他学晁荃如在赵记早点铺子戏耍他那般模样拖了长音,说,“以后你便知道了。”
晁荃如一脸不解,又觉不爽快,正要追问,就见沈竹声回来了。
“久等了。”她戴着口罩,换了一身干净白大褂,快步走来时衣角随动作扬起,平添几分利落飒爽。
她晃晃手中一串钥匙,说:“都交代好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