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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荃如从沈竹声处得知命案现场第一发现人——那名郭家仆人已经出院后,便没多做停留,邀请了张八两一同前往现场。

两人告别沈竹声,推着脚踏车又登上了衙门山那些陡脚的坡道。

忙活了一上午,此时已日头高悬,比起昨日的闷热有过之而无不及,晒得张八两头脑发昏又想睡觉。晁荃如和他说应该是药片的副作用导致。

晁荃如经提起才想到张八两之前吐得一塌糊涂,现下胃里空无一物,于是提议找个地方先垫垫肚子。谁料张八两像是要给他喂毒似的百般拒绝,反应很是激烈。

“算了算了,别说吃下去,我现在闻见丁点油星都能吐出来。”张八两把手晃出了重影,脚步虚浮。

晁荃如苦笑一番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样的感受他也曾经经历过,确实难捱。

两人一路贴着树荫起起伏伏地走,终于走到一条巷道前,晁荃如才说:“到了。”

这条小道已经没了看热闹的人群,甚至连看守的警察也没见着一个。晁荃如走近看看,发现现场竟已经被打扫,虽然还有些许抹不干净的痕迹,但乍一看已然看不出这里曾经是多么骇人血腥的模样。

本以为会被暴雨冲刷,但人比雨还快。晁荃如心生闷气,有埋怨却也有无奈,说:“命案这才过去一日尔尔,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清理掉了。”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凶案之地多煞气,看房子这附近住的应该都是富贵人家,越有钱的人越忌讳这些,觉得晦气想赶紧清理干净亦是人之常情的。”张八两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安慰。

晁荃如没说话,看不出有过多的颜色,但张八两却能感觉他此刻心情极不好,气压低沉。

晁荃如走过去叩响了那扇郭家宅子的后门,没一会儿便有个男人来应门。“诶来了来了。”

对方开门后以极快的眼色梭巡了一番衣着讲究的晁荃如,立马笑靥如春。“请问尊下是?”

晁荃如早已将手札掏出,从里头取出一张印有政厅印章的证件出示给对方。那人抻脖盯着一字一句念道:“……刑侦专门协作员证。”念完自己也纳闷,从来没听说过商埠里还有这么个职位。但朱红印章总做不得假,既然是政厅批示的官差,那就不是他这种小角色能随便怠慢的,自然要陪着笑脸。

“哦,请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其实晁荃如觉得让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号根本不重要,但出于一贯礼貌他还是回了句:“免贵姓晁。”

“请问,”他低头确定了一下抄记在手札口供笔录上的名字,“李茹娘在吗?”

“在在在,”男人猜想晁荃如肯定是为了命案而来,虽然不愿碰那晦气的事,可也没法阻止,自己只是个下人,哪有他置喙的空间,他赶紧将晁荃如往里头迎,“人在屋里,晁长官快里头请,坐下饮个凉茶解解渴。”

晁荃如竖起一只手,道:“不必,劳烦通传一声,让她出来一下,简单问个话即可。”

男人闻言露出难色,眉毛塌成个八字,说:“长官别怪罪,不是小的不传,是那丫头着实受了惊吓,现在连这个小门都不敢靠近,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要不然我们东家也不能把我派过来帮衬不是?”

晁荃如听见,觉得也确实没有旁的办法,就回头看了一眼张八两想邀他一起进去,却发现他没有老老实实跟在身后,而是自己一个人在现场来回溜达。

“你在找什么?”晁荃如提高了一些声音,生怕对方在沉思中注意不到他。

“啊,”张八两果然从神游中醒过神来,答说,“只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他紧着往这里赶了几步,又说:“你手札记录得确实详尽,现场和我想象得完全一致。”

晁荃如苦笑,也幸亏他记得详细,不然被破坏成现在这样的现场可是几乎什么都没留给他们。

“两位长官里头请吧。”男人躬身让了位置。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一前一后走进了郭家别院。

宅院不大,能看出刚刚改建过的痕迹,之前是幢标准德式小洋楼,红瓦石墙圆拱门窗,很是精致,但许是现下没人住的缘故,感觉略显岑寂。

男人将两人迎至前厅,就招呼茶水并喊人去了。

晁荃如稳坐在沙发上,泰然自若。倒是张八两屁股还没沾热,就被墙上的西洋挂画吸引了注意力,靠过去细细端详。

晁荃如知他喜好,也不管他。

没一会儿,一个细碎的脚步声踏进厅里来,晁荃如抬眼看,来人应该就是李茹娘了。

晁荃如意外这个郭家仆妇比想象中要年轻,看上去甚至不过桃李年华,怪不得刚才的男人称呼她“丫头”。李茹娘手脚瑟缩,走到跟前也不坐,紧张得说话也不利索。“两,两位长官找我?”她抖得像片风中的落叶,晁荃如分不清她是仍在后怕中,还是刚才那男人有提点让她小心说话,亦或是还有别的隐情。

晁荃如还没开口,她又说:“我,我都把整个经过告诉其他长官了,真,真的。”

“我知道。”晁荃如扬了扬手里的本子,轻描淡写道,上面有他昨晚从旭町派出所抄来的李茹娘的笔录。

他补充说:“我只是想听你亲口再描述一遍经过,确认一下记录是否无误。”

“坐下说吧。”他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李茹娘这才第一次抬头正眼瞧了晁荃如一眼,她张了张嘴,像是做了一番挣扎,才点了点头,只挨着沙发软垫的边角虚坐下,手脚仍缩在一起。

“简单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例行公事,不必紧张。”晁荃如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而本来在观画的张八两此时也跟着坐在了和晁荃如同一张沙发的另一头,听晁荃如说“例行公事”的时候,深深看了他一眼。

年轻姑娘不疑有他地点点头,态度恭顺。

“你的姓名?”

“……李茹娘。”

“籍贯?”

“本地人。”

“年龄?”

“十九了。”

“做什么活计?”

“佣人。”

“雇主姓名?”

“郭次城郭老爷。”

“在郭家工作了几年?”

“……今年满三。”

“当初为何会来郭家做事?”

李茹娘见晁荃如左右不提凶案的事,只是在问询她的基本信息,态度也比之前遇到的巡警要温和很多,心里便放松了些许,不再过于拘谨。她答道:“我表舅,啊,就是你们刚刚见过的那个,他一直给郭老爷做事。前年东洋人建纱厂把家里地收走了,没了生计,于是我就来投奔表舅试一试,是内东家心善把我留下了。”

“你年纪轻轻,郭家就放心把这么大的空宅子交给你一个人打理,说明你很被器重吧?”

“没有没有,”李茹娘不好意思地摇头,两根辫子在脑后左右晃动,“是家里几个佣人轮着来照管的,我只是凑巧轮到了……”大约是想到自己轮值却遇到这样的事,李茹娘的脸色又暗淡下来。

“你们几个人轮值?多久一换?”晁荃如又问了和案子无关的问题。

“三个人,一旬一轮,但是……”李茹娘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地说,“后来轮着轮着就没那么讲究了,有人来得多些,有人来得少些。”

“那么谁来的最多,谁来的最少?”

“呃,秦嫂子的孩子还小,又总爱闹些毛病,就经常和我们换班,后来我们也没让她补,所以她来得最少。”

说到一半,刚才那个男人便端着茶水上来了,他陪着笑脸说了几句客套话,晁荃如则只回了句“谢谢”,便不说了,他只好瞥了李茹娘一眼就退下了。

李茹娘看了自家表舅的眼色,又紧张起来。

“姑娘请继续。”

“啊,好……”李茹娘想了想,才说,“我,我年纪小,所以轮值轮得多些。”

晁荃如观她状态,依旧是没问关于案件的事,只围绕着一些有的没的,听上去像是闲话家常。“我看这宅子不错,翻新得也很漂亮,平时除了你们都没人住吗?”

“啊是的,”李茹娘回答,“老爷太太小姐都不住这里,老爷是打算归置起来待二小姐出嫁时作为嫁妆的。”

“那平时这里都没有人来?一直闲置也未免太可惜了。”

“是,是的。”

在问到有没有人住的时候,连从旁的张八两都能看出年轻女子明显慌张了起来。

果然,晁荃如问她:“可我见前门院里有两只长嘴油桶,郭家不是连你们轮值都用汽车接送吧?”

“啊,”李茹娘脸上登时红一片白一片,她连忙辩解说,“老,老爷偶尔会来检查一下这宅子的,的状况,并不住在这里。”

晁荃如反而笑了,安慰道:“你莫要紧张,毕竟跟案子无关,我也只是好奇,随口聊聊罢了。”

李茹娘抬头匆匆瞟了一眼晁荃如和善的笑脸,点点头。“好,好。”

但当李茹娘又埋下头时,晁荃如脸上的笑意顿时消逝,不见丝毫,冷却之快让在旁看进眼里的张八两都不禁心中一震。

“我们再说回案子吧。”眼神冰冷,语气却仍如春日暖阳。晁荃如掏出两个纸卷,展开其中一卷给李茹娘看。张八两抻脖发现那是他昨日画的那些冥财买主的肖像。

晁荃如说,“你看看,里头有没有你眼熟的?”

李茹娘不明就里接了过来,一张张翻看。画像画得极逼真,就像她在照相馆橱窗里见过的那些照片,甚至比那还要栩栩如生,因此分辨起来丝毫不费力。

她看完后,摇头说:“没有,没见过。”

“不急,还有一些。”晁荃如说着去抖开第二个纸卷,却一不小心抖散了,都散落在了桌几上——正是方才在医院绘制的解剖过程。

“哎呀,”晁荃如忙说,“不好意思。”他朝李茹娘道歉,深深看了她一眼。对方果然脸色煞白,身体抽紧像被人用锁链捆了,正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惊叫出来。

晁荃如将画纸一张一张捡起来,慢条斯理毫不慌张。他唯独剩下那张张八两靠辨骨绘制出的受害人半胸肖像,长指往前一推,声音凌冽。

“你,认识他吧?”

年轻女子瞬时抖得像个筛子,拼命摇头。可这样拙劣的表现并不能糊弄过晁荃如的眼睛,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人总是会被新奇的事物或者现象吸引,不能自已,在西洋人研究的心理学科中管这叫‘猎奇心理’,也是我们俗称的好奇心胜。”

他随手抽出一张解剖图放在桌上,将它推至肖像并列的位置上。此刻李茹娘才漏出一声捂也捂不住的惊叫,许是意识到这是熟人被开肠破肚的模样,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眼角挤下两滴泪来。

晁荃如却继续说下去,此刻他的行径显得格外残忍,根本不见丁点儿刚才春风拂面的温和。“方才类似这样逼真的身体剖开图画散了一桌,放在旁人身上,即便是害怕,也会出于好奇心,忍不住瞄上几眼。但你却全程连瞥都没瞥一下,只盯着肖像看。是画上这个陌生人样貌美好到让你能忽视这一桌‘奇景’吗?死者确实生得周正,但我想还不至于。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张肖像带给你的冲击远胜于其它,让你根本无暇分心。”

“你,认识他吧?”晁荃如又重复了自己刚刚的问题。

作为回应,李茹娘呜咽着哭起来,却没松口吐出一个字。

晁荃如不急不恼,反倒是将脊背舒展开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朝正在看他的张八两忽然竖起手指,一根根比划起来。

张八两见他无声张口数道:“一,二,三。”

只见他“三”字嘴还没闭,方才给他们端茶倒水的“表舅”就踩着女孩哭声冲了进来。

这出戏就像是写好了似的,倒是把张八两逗笑了。

“怎么了怎么了,长官问你话怎么还哭上了?”男人小跑步来到李茹娘身边,冲她指指点点,看似是在数落她,实则是替她打起了圆场。

“长官问你话你就好好说,哭什么啊,多大点事儿,没见过死人还是咋的,见一回就能吓成这样,怎的这么没出息。”

李茹娘闻言把脸埋进双手中哭得更凶了。

男人转头来赶紧陪上笑脸,说:“二位长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丫头从小就胆儿小,阴天打个雷都一哆嗦,这回属实被吓得不轻。要不二位长官今天先回去,待她好些了我领她再上趟警察署……”

“您有心了。”晁荃如面带微笑说。许是刚刚见过他变脸,张八两现在看见他笑都觉得觉得对方可怜。

“李姑娘情绪失控可以理解,不过没关系,有些问题问您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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