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这话震在了原地,嘴角没了半点笑意,半张着嘴看看李茹娘又看看晁荃如,六神无主起来。
晁荃如倒是有礼有貌,伸手说:“请坐。”张八两很有眼力地站起来,把自己的地方让出来,坐到了更远一些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男人局促地落座后,便被这两个人左右包围了。
“我,我不是第一发现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长官。”男人试图辩解。
可晁荃如却又说出了那句:“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即可,例行公事。”这回张八两没忍住,漏出一声笑,连忙撇过头去掩饰。
“姓名?”
“……陆,陆望福。”男人百般抗拒,回答却是老老实实。
“年龄和籍贯?”
“四十有三,本,本地人。”
“也在郭家做工?”
“呃是,是个小管事。”
晁荃如见陆望福眼神仍旧闪烁,于是冷言道:“你此时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你明白吗?”说话时的他浑身裹着一层不怒自威的气场,让陆望福心生畏惧,赶紧顺从地点了点头。
张八两观晁荃如询问这男人的方式与刚刚应对李茹娘时的和声细语全然不同,当真是照人下菜碟的好手段。
李茹娘怯懦,先抚慰破除对方警戒心拉近距离再稳准狠地刺破谎言,而陆望福处事油滑,便直接用威慑力让他知道耍滑是行不通的。
张八两虽然没怎么和警察打过交道,但觉得此法稳准有效,算得上是高超的审讯技巧了吧。
他听晁荃如说:“方才我询问李茹娘时,她对答如实,偏偏你进来倒茶瞧了她一眼,她就开始说谎。”李茹娘的哭声小了些,也抬头望过来,一脸的泪痕交错。
晁荃如见男人不解,他便解释说:“我当时正问她谁来当值得多谁又少,她答到一半你就进来了,看你眼色后,便在回答自己为什么当值最多的时候,第一次说谎了。”
“人在说谎时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小动作的,除非特意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李姑娘心性单纯,我又提前问了她许多不必撒谎的常规问题来观察她的正常状态作为参考,发现她小动作可不止一处两处,根本藏不住心思,比如,用右手拇指去掐左手的虎口。”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李茹娘手上,也包括她自己,只见她左手果然被掐得通红,上面还留着两三个没能消除的指甲印。李茹娘赶紧将手攥紧藏起,但已然迟了。
“她一直紧张地揉手,但唯独说谎时会掐下去,而后来她又说谎此处没有人来,被我戳穿后又改口是郭老爷来检查,便掐得更狠了。”
“容我大胆推测一下,”晁荃如将那幅肖像画往陆望福面前推过去,长指点点,道,“开车来这宅子的不是郭老爷,而是这位先生吧?李姑娘来此轮值得次数变多,也是因为他吧?”
李茹娘闻言,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陆望福见自家闺女这不成器的样子,狠狠叹了口气,用力张张嘴,最后才吐出一句。“都是孽缘。”
晁荃如没说话,只静静等他说下去。
过了片刻,陆望福果然开口说:“我不知您二位是从哪里找到他的画像,听丫头说那人脸都给……但确实是他。”
“这丫头单纯得很,三言两语就被这个人给哄得心花怒放,见天往这儿跑,我这才知道了他们的事,我都跟她说了,对方是日本人,是公子哥儿,不可能成,可她就是死心眼儿不听劝。临了,看吧,这都什么事儿啊……”
陆望福一脸苦闷。“我也是怕老爷太太知道这事儿生气把她撵出去,这世道找个营生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因为男女之事,这不是丢了饭碗还折了名声嘛,让一个女娃娃怎么活下去?所以我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什么也别说,就当不认识,做个梦就过去了。”
“两位长官别怪她,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都是我的主意。”男人的目光悲悯又殷切地望着晁荃如和张八两。
晁荃如向前倾身,认真地对陆望福说:“你若对我的问题如实回答,我们就不会治你的罪。”
陆望福面露喜色,连连答应。“好好,我说,我都说,您尽管问吧,丢人的事儿您都知道,也没什么可瞒着了。”
晁荃如又朝李茹娘偏头,道:“李姑娘也是,实话实说。”
李茹娘虽然还在哽咽,但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晁荃如观神情便知两人不会再说谎,于是问:“画像上的人姓甚名谁,将你们知道的都一一说罢。”
陆望福与李茹娘闻言皆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晁张二人是摸清了死者信息来寻线索找犯人的,毕竟那张画像如此逼真,肯定是生前画的,那就没理由不是从死者遗物或家人亲朋那里得到的,既然得到了,那些人还能知道得比他们舅甥更少吗?这怎么说也说不通啊。
晁荃如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于是轻笑解答道:“这画像是这位能人照着遗体辨骨绘制的,见你二人如此确凿,那看来是真的很像了。”他指了指张八两。
陆望福闻言不禁“啊”的一声惊叹,连李茹娘都止住了哭声,纷纷将视线投过去。
陆望福对张八两感叹着:“您真是奇人啊,这真的几乎一模一样,还以为是生前所画的……”
“可有哪些不同?”这话是张八两问李茹娘的,在他看来,李茹娘对死者感情颇深,应该更在意些细节的差异。
李茹娘眨眨泪眼,这人还是自进门后第一次开口说话,能画出如此画作的奇人,她自不敢怠慢,便细细分辨那张肖像后,才道:“非,非要说的话……脸上点痣的位置,有点不太一样。”
“是何处?”张八两一边问,一边朝晁荃如伸手,对方便默契地将笔掏出递到他手上。
李茹娘一边回忆一边指明,声线还因为哽咽而略有不稳。“这里,这里和这里,嗯……这里还有一颗比较明显的。”
张八两跟随着指示,用更深的力道将痣点上去,完成后他拿起来端详,而后与晁荃如相视一笑。至此,这幅肖像才真的完成了。
晁荃如侧头对陆望福又说:“多谢二位协助,现在可以请你们细说了。”
陆望福与李茹娘相望了片刻,见他们交换了眼神后,李茹娘顾自低下头去,陆望福才又叹气说:“那就我来说吧。”
“此人叫加藤正一,还有个弟弟叫清之介,他们家有个叫加藤健太郎的,好像是堂兄弟关系,在四沧区开了个牛奶加工的厂子,跟我家老爷有生意往来,来往久了就成了朋友。这个健太郎先生有意要把厂子扩大,想让两个弟弟来帮忙生意,但是加藤正一和加藤清之介还有学业,所以只能频繁往来两国,基本上是交替着来帮忙。关于生意的事多了我也不知道了,老爷的生意伙伴,我也不方便多打听。”
“每次兄弟两个人来商埠小住,几乎都是我家老爷帮忙张罗,算是做个人情。这个闲置的宅子,地脚方便又刚刚改建,最合适给他们住,所以每次都住在这里。老爷还派了下人来轮值打扫照顾他们起居。这,我家丫头就和加藤正一认识了。”
“后续的事不详说您二位也能猜到了。不知道加藤正一跟丫头说了什么,丫头就笃定这男人能娶她进门,我劝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那天也是她顶了秦娘的轮值跑过来,可听丫头说那人一晚上都没回来,倒也不是啥稀罕事。他们兄弟俩不管谁住在这儿都不安生,两人经常不知在哪里过夜,那个加藤清之介甚至还把舞女带回来过,没点子正经。所以一夜未归丫头也没在意,直到第二天清晨她到后门洒扫……”
“唉,丫头跟我说她照顾过醉得不省人事的加藤正一几回,所以对方瘫倒在地上的身形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尽管脸已经……她还是很确定倒在巷子里的就是加藤正一。”
“警察找上郭家老宅,我得知丫头昏倒后赶紧跟东家请示赶去医院,丫头醒来就抱着我哭,都跟我说了。后来您二位也知道了,我怕这事影响她,就让她装不知道,反正那人的脸也被刮花了,假装认不出来也没什么,认出来反而更招警察怀疑,事情要是闹大可就没法收拾了。”
“况且我打听到加藤正一死时的现场又那么蹊跷,据说是有女人给他烧纸来着,保不齐是在外头吃了女人亏被报复了呢,丫头还是离这些事儿越远越好。”
听到这,晁荃如像是想起什么,插嘴问了句:“后门口的现场是你清理的?”
陆望福忙摆手澄清道:“不不,小的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不知道是这周围哪个大户人家给警察署施压得了批示,今早上我们从医院回来就见一群人在外头冲冲洗洗的。”
晁荃如做了个深呼吸,似是还在因此事而气闷。他又把话题引回到加藤正一身上,说:“关于死者的信息,还有吗?”
陆望福深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晁荃如就把话转向李茹娘。“他一夜未归,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年轻女子的脸上又爬上愁容,哽咽着道:“我,我不知道,他经常去些舞厅……之类的地方,有时也会去四沧找他堂兄,不过听他说健太郎先生近日不在商埠,到外地出差去了,所以多半是去了舞厅……吧。”
“舞厅?”晁荃如重复道,进而又问,“他最近去过舍浓丝吗?”
张八两知这名字正是早晨他们在赵记铺子吃锅贴时听见旁边人聊起的话题中说到过,说舍浓丝一周前起了大火。他此时更惊叹晁荃如的敏锐。
李茹娘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他以前是常去的,最近也没怎么听他提起,所以我也不知道了。”
晁荃如把这些都一一记下,又问:“你们说他和弟弟加藤清之介是交替来商埠帮忙的,那他弟弟此刻是还在日本了?”
陆望福却赶紧摆手,说:“没有没有,这回他们兄弟俩是一起来得,因为学校放假,而加藤正一是今天正好毕业了,打算长期待在这里,兄弟俩还去看过房子,想要投资呢。”
晁荃如闻言抬头,眼神犀利,问:“那加藤清之介人呢?”
陆望福和李茹娘也面面相觑。“其实我们也觉得奇怪,平时见兄弟形影不离的,这出事两天了也不见加藤清之介来找……莫不是兄弟俩闹矛盾了?”
“加藤清之介为何没住一起在这里?”晁荃如顺嘴一问,问完就觉得其实自己也能想明白原因了——一来是弟弟肯定也知道李茹娘与哥哥的关系,自然不愿夹在二人之间碍眼;二来,弟弟自己的女性关系就很复杂,与哥哥住在一起也不便随意将女人带回家来,因此自然是要在外头另找地方住的。
晁荃如扫了一眼面露困窘的李茹娘,便更加确定了,于是他改口道:“他住在哪里?”
陆望福用眼神问李茹娘,李茹娘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了解。她说:“只知道是在大马路附近租了房子,好像是在平度街上,但我不确定……”
晁荃如点点头,表示没有关系。心想李茹娘说的山东街附近都是潍县派出所管辖范围,去调查的话自然又要跟那个杠头碰面了,又是一场硬仗。想起一张怒目金刚样的脸,晁荃如只剩叹息。
张八两见晁荃如脸上像是上演了一出好戏般跌宕起伏,心中好奇,但也不便当着陆望福和李茹娘的面细问。
晁荃如在详细笔记后又嘱托舅甥二人尽快到旭町派出所更正口供,通知巡警来整理加藤正一的遗物,并给他们亲手写了一张介绍信样的字条,让他们交给其中一个叫柴早林的巡长。
张八两从怀中掏出张纸用笔写写画画了一番,塞进李茹娘的手中,惹得对方惊叹后又是一阵哭泣,直向他鞠躬道谢。
陆望福跟李茹娘千恩万谢后才将晁张二人送出门去,站在门口目送至二人身影消失为止。
从郭家别院出来,张八两问晁荃如怎么能确定两人不是凶手。
“我们推断凶手可能是一男一女,这对舅甥搭档不是正好吗?而且也有为情所困的作案动机。”
“确实,从动机到手段都很完美,但正是因为完美,反而能证明此二人的无辜。”晁荃如推着车子与张八两并肩而行,一路下坡,走起来轻松得多。
张八两追问:“无辜在哪?”
“谁会在自己家门口杀人呢?”晁荃如笑道,“或许有些凶案会发生在家里头,但既然两人已经决定用这么复杂的手段杀人了,又怎么会把场所选在对自己如此不利的家门口呢?”
“那也许是他们有意为之,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反向洗脱罪名呢?”张八两提出又一种可能。
晁荃如却应对自如道:“也有人会这样做,但他们俩不是。”
“一则,李茹娘面对心爱之人的暴亡表露出的悲伤和打击是没作假的,若当真演技了得,那她又为何不设计一套高明的谎言好让自己更无辜更有利,而是显得如此拙劣呢?二则,陆望福看似圆滑,实则如李茹娘一样胆子小得很,我稍有威慑便对我说的话不疑有他。能狠下心杀人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他们舅甥二人,哪个也不是心狠之人。”
晁荃如答完,反过来问张八两:“你刚才出门时给李茹娘的是不是……?”
他没说完,张八两已然意会,挠挠头答:“哎随手画的,这次我把他画得更温和了些,算是给姑娘家留个念想吧。”
晁荃如便笑他:“你早已经知道这二人没有嫌疑,偏还要我再说一遍。”
“确认一下,确认一下罢。”张八两咧嘴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