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推门,晁荃如又犹豫了,他扭头问:“这两拨人可见过遗体了?”
“没有,你把人单独拉到同善病院去了,他们哪能见到?”
“你们的人可跟他们透露过此事涉及凶案?”
刘省三知他忧心之处。“放心吧,我没让说,底下的人必然不会透露半句。”
晁荃如点头,临时想了一计。他说:“劳烦刘巡长差人找个大夫来,我们先去隔壁见孙老板夫妇,等人到了,再进这屋。”
“怎么,你是想直接验那女人并未怀孕?”
“那倒不必,我自有用处。”
晁荃如这说话不说全的毛病,刘省三也渐渐有些习惯了。他闷着口气,招来手底下的人悄声交代了两句后,随着晁荃如扭转方向进了隔壁房间。
孙品寿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处斑驳发直,正一下一下拍着夫人的手当做安慰,安慰夫人,也安慰自己。他眼里没有任何眼前的东西,只有过往的记忆。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歪斜,从而得到今天如此的恶果。
他自诩是个老实人,老实地做买卖,老实地过日子,老实地忍气吞声,老实地帮助别人。他一辈子都没结过仇家,而老天爷却要收走他唯一的孩子。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除了他们被带来时有警员简单问过他们情况,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进这屋里来。
头里这个人穿得西装革履,长得正派但不似是警察,孙品寿就猜想是不是事故救援委员会的官员。他拉着夫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问:“长官,我们能去见孩子了吗?”
那人没正面回答,而是伸手示意他们坐下,道:“可以,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些问题需要简单核实一下,二位请坐。”
夫人周淑英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而孙品寿自己也纳闷,为何旁的遇难者家属都在现场顺利认回了自己的亲人,而他们却要被带到此处一再盘问。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个老人也是见识过世面的,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
晁荃如觉得此刻全盘托出为时尚早,便寻了个由头,解释说:“因为二位此前有报案记录,我们需要按程序进行问询,待核实过后,销了案,自然会带你们去认领遗体。”
许是最后两个字戳中了周淑英的伤痛处,她忍不住低头哽咽起来。
晁荃如想说些什么作为安慰,可不管吐出嘴的是“节哀顺变”还是“事情尚未搞清”,都不是入耳的话,反而伤害十足。于是他索性不提,快一点儿把正事做完让他们一家人团聚可能才是最好的安慰。
晁荃如定了定心,把话头递给了刘省三,说:“我们开始吧。”
刘省三也是讯问的老手了,坐他身边的搭档递什么眼神,他立马就能明白该说什么话。
面前两人毕竟不是罪犯,且又痛失独子,他尽可能地把语气放缓,问道:“二位可带了什么相片一类的凭证来?”
“有,有。”周淑英抹了泪,从手袋中急切地拿出一张全家福和几张过往的旧报纸递上前,指尖颤抖。
刘省三接过来铺在桌上,晁荃如则拿出那张张八两画的肖像,两人依次比较。
报纸上大大小小地印着同一则寻人启事,可印刷委实粗糙,若非知道原本容貌,其实很难将画像与寻人启事上面的照片相联系。全家福倒是十分清晰,能看出是近两年才拍的,每个人都很好辨认。但问题就在于,晁荃如发现他手中的肖像,与照片中的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差异程度就好比,你若说是同一人,似有些勉强,但若说是亲兄弟俩,倒十分合理。
在旁人眼中,多半会认定为是同一个人,这一丁点不起眼的区别只是出于手绘与照相角度的误差罢了。
可晁荃如不是旁人,他是知道张八两那神乎其技的本事的,即便是观骨画人,那人也从未失手过。
“请问二位,贵公子身上可有区别于他人的特征?譬如胎记或伤疤?”刘省三为保万无一失的追问倒是正合了晁荃如此刻心意。
可周淑英为难地摇头,回说:“我儿身上连个痣也没有的,从小又护得紧,未曾留过伤痕。啊,他左眉中有一根长寿毛,不知这算不算呢?”
晁荃如顿时心灰意冷。别说是长寿毛了,遗体连张完整的脸都拼不出来。如此说来,便是很难鉴定那死者到底是不是两人口中的人。
孙品寿倒是忽然开口给了晁荃如一丝希望。他说:“虽然不是身上的,但他有一枚从不离身的玉佩。小时候他身子骨弱,听说温玉养人,我就寻来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料子找工匠刻了长命锁的样子用红绳挂着,从戴上那天起,他就没摘下来过,或许……?”
玉锁?
晁荃如猛地联系到遗体颈间那道他与沈竹声在尸检时探讨过的细小红痕。这么说倒是通了,可又如何解释肖像与照片的差异呢?他是断然不信张八两会失手的。
刘省三歪过身子来,用手掩口低声问道:“遗物中可有玉锁?”
“没有,但脖子上有一道被人拽走挂坠的勒痕。”晁荃如细声回他,见对方了然的模样,估摸是已经九成九认定死者就是二老失踪的独子了。晁荃如想纠正他道出自己的困惑,可眼下他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说说那桩绑架案子吧。”他只能往旁的话题上引,以求得会出现更多的线索。
周淑英是不理解的,她疑惑说:“长官,人已经找到了,为何还要提旧事?”在她眼中,绑架案已然是无关紧要的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找到了,便应尽快带他回家,免受些身后罪。
她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年轻官员是在拖延时间。
刘省三也与他递眼色,意思是是时候道出原委了,这样才能获得对方的理解,从而得到有用的信息。
可晁荃如并没接受他的议题,也没回答周淑英的疑问。他沉思几秒,忽然朝门口方向勾勾手指,像是在招呼人。而应他的指示,门开了,确实走进来一个纸片一样的高瘦青年,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怨怼。
张八两用眼睛瞪晁荃如,但还是听话地站到了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埋怨:“现在又用得上我这‘告示板’了?”
晁荃如当然不能与他不顾场合的斗嘴,只得装作无事发生,一脸严肃地将那张全家福照片推给他,指着上面唯一的那个少年人,隐晦地用眼神问他。
张八两是个无所顾忌的,就瞟了一眼,开口便说:“不是同一个人。”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炸响了屋里所有人的耳朵。
“什么意思?什么‘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我们认错了?不可能啊!”
“那画得分明就是我儿!怎么就不是同一人了?我生他养他二十年,我怎么会认错?”
晁荃如无奈地扶住头,他倒是忘了张八两有张惹祸的嘴。
就连刘省三也惊得拍案而起,狠狠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你们觉得不是同一个人?”他刚才还分明听晁荃如确认了死者脖子上曾挂着东西,与孙品寿的描述完全吻合,下一秒却又否认不是本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诸位稍安勿躁,且听细说。”晁荃如为了让自己的话能让其他人听见,也站起身来,比划着手势安抚屋里溢满而出的焦躁。
他声音气足,倒确实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插着这个金贵的空隙,他赶紧示意张八两解释,并小声警告对方:“说点儿让人明白的。”
张八两见方才自己一句话炸了屋子,他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而意外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何其他人看不出来,还来质疑他的判断。他就差把那句“你们瞎了吗”暴躁地吐出口了。可好歹对面坐的是两个长辈,他也要守些分寸。
于是他举起画像和照片,并排展示在众人面前。“你们看这个头骨,一个额宽一个额窄,再说这个颧弓的位置,一个高一个低,这么明显,怎么能说是同一个人呢?”
“我儿风餐露宿半年,受了苦脸颊消瘦了,棱角自然要比圆润时更明显啊。”那“头骨”二字,让周淑英觉得对方是把自己的宝贵儿子当成一件物什来比划,心生怨怼,口气也急躁起来。
张八两见她年长,不好把话说得太过,只能掏出张纸,抢了晁荃如的笔,就地画起来。他一边画一边说:“人再瘦再胖也不会动到骨头,那是自打娘胎落下就钉死了的,只有脸上骨折或者改变了行卧咀嚼的习惯成年累月下来,才会让一个成年人的头骨变化。贵公子失踪多久?半年?半年时间可不够他变脸的。”
没用几笔,他举起的纸上便跃然出现一个少年人,正浅浅地笑着,一如照片中抿嘴的模样,活灵活现。
老妇“啊”了一声,便只剩呜咽了。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她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她心头血流之处。
张八两叹气,见那悲伤母亲的泪水,心立刻软下三分。“这才应该是贵公子消瘦的模样,而这个,”他将两张画像提并在一起,无奈道,“这是另外一个人。”
“而且他们的嘴也不一样,我猜贵公子的门牙应该较旁人稍大些吧?”
周淑英挣扎地点了点头,眼泪落得很多了。
“这两人是挺像的,但实话实说,我能用我这双手做担保,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
张八两的声音在这阴闷的小房间中掷地有声,让屋里静了好一阵子。
老夫妇在寂静中忙着悲伤,而晁荃如与刘省三忙着自问——既然不是同一人,那如何解释玉锁与脖颈红痕?
当真是巧合?
死去的人与孙家公子如此神似,又碰巧也在脖颈上戴了件东西?
这二人对这样的“巧合”皆是嗤之以鼻,他们在案宗堆中滚过的嗅觉告诉他们,此事,必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