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街上新开了一家饭店,抬头匾额上三个雄厚劲健的大字“聚福楼”。店里主打地道的鲁菜,一开张就赢了满堂彩。
这房产主人庞笜是一前清重臣,书法大家,与晁家老爷子晁以巽颇有交情,平日也常有走动,一同探讨书画与着书事宜。
新店开业,身为小辈,晁荃如自然要多多捧场,早先就订了桌子。
从牛家出来,晁荃如便领着张八两奔那儿去了。
正值晌午,店里客满盈门。掌柜的姓高,一见晁荃如便喜气相迎,亲自将二人送到楼上最好的包房内。
聚福楼内燕窝、鱼翅、海参等高档名菜应有尽有,就连老百姓家常的海菜疙瘩汤和一锅熟都做得别具一格,让人食指大动,可张八两不买那些账,偏要点猪头肉和烧刀子。
晁荃如无奈,倒是应他,可担心这里新店开张不会提供低廉的散装烧酒。正要劝呢,没成想高掌柜是个伶俐人,开口便说:“只要您要,我们就有。”晁荃如明白了,掌柜的这是准备让店员出去现打,专门给送来。承了这份情便要有来有往,晁荃如又追了两道名贵的大菜,高掌柜得了单子,笑容满面下去了。
没用多少时候,珍馐海味中夹着猪头肉和半斤烧刀子就铺呈在张八两面前。
他心里美滋滋,连饮三杯。
晁荃如知他酒量深浅,也不劝,就坐旁边伺候倒酒,保他杯中不空。
张八两对这场慰劳宴很是满意,敞开了肚子吃,心道若是每回都能这么舒舒服服地享用一顿,那偶尔受受苦也没什么。他眼下痛快,又忘了吐到难受失眠时的苦楚了。
可饭还没用一半,忽然有店员敲门而入,说刚刚有电话找,留了口信给晁六少。
晁荃如与张八两疑惑地相视一眼,嘴里的菜还没咽下。
晁荃如用餐巾擦拭过,朝店员伸手,对方就恭敬地递上了写着留言的纸条。晁荃如视线扫过,上面的内容让他微微讶异,又难掩兴奋。
张八两见晁荃如把字条往他这边递,可自己手中还抓着肉呢,十指油光,舍不得放下,便歪斜着身子就着晁荃如的手看。
一扫见纸条最后落款上写着“巡长刘省三”几个字,他才察觉此事重要,赶紧把肉都塞进嘴里,使劲儿抹干净双手,拿近些来,瞧得仔细。
原来是刘省三给晁荃如家里传消息,家中仆人又转到聚福楼来。说那具无名男尸肖像见报后有人来认领了,而且还是一前一后两拨人——一对老夫妇称那是他们半年前惨遭绑架且失踪的独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则称是她的丈夫,而自己已有两月身孕。刘省三已经命人将两拨人分别带到潍县街派出所,让晁荃如速速前来。
“这可有意思了。”晁荃如站起身来,麻利地套上外衣,突如其来的进展让他面带红光。他给张八两安排说:“你自己慢慢吃,吃完到潍县街派出所找我,我迟些再开车送你回去。”
说罢就要往外迈腿,却被对方唤住:“诶诶,你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张八两边说边三口并两口地把嘴里的东西吞进肚中,连酒也不喝了,也站起身来。见晁荃如深感意外地看着他,遂解释:“好歹我也算是报案人,你方才也说此事有趣,那我岂有不凑热闹的道理?”
这话放旁人身上倒也理所当然,可从张八两口中说出,就没什么说服力。好在晁荃如也并不打算深究,毕竟有张八两在,他行事更为方便,便应了他。
潍县街与即墨街相交,从聚福楼出来上车再到派出所下车,前后也没用了他们两分钟的功夫。
连刘省三都意外他们来得如此之快。
两拨人已经被分别带到两间小屋中,等候问询。
晁荃如不急着进,先透过门上的小窗挨个观察里面坐着的人,刘省三就趴他耳边悄声跟他说里面人物的情况——
“此二人是德盛福元记茶庄的老板孙品寿和他夫人周淑英,半年前他们曾向辖区派出所报警称自己的独子孙乘喜被人绑架,且在已经给予绑匪足额赎金后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月前他们开始在胶澳及周边地方的各个报纸上刊登悬赏寻人启事,希望有人能提供线索,可惜……”刘省三代替语言,朝晁荃如微微摇头,表示遗憾。
德盛福元记茶庄的名号,晁荃如是听过的,据说老板夫妇俩待客诚恳,苦心经营多年来积累了相当不错的口碑,生意越做越红火。而这桩绑架案晁荃如也在报纸上见过,记得当时报文竭力把案子描述得十分惊悚与离奇,几近成了一则白天活见鬼打墙的聊斋故事,让他完全提不起兴趣,故而从未深入了解过。
房间里的老妇几近脱力地依偎在丈夫肩上,双眼失神,脸上挂泪,已然是精神恍惚的状态。而她的丈夫看起来就冷静许多,甚至可以说是泰然处之,只是那一双紧紧攥住夫人的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深掩的心情。
站在这两位长者的立场上,当看到儿子的肖像出现在事故报导中,与自己投放的寻人启事并排躺在报纸上时,那场景该是多么荒诞,怕不是天都塌了,想想便觉得令人痛惜。
但同情归同情,事实还是要搞清楚。
晁荃如转到隔壁门前,想对比看看另外一名前来寻夫之女子的状态神情。
这往里瞥的一眼,可着实让他震惊。他连忙低声唤来还立在原地观察老夫妇的张八两,那急迫的模样实是罕见,让张八两不禁更为好奇起来。
“你说人生的巧合是不是比话本子精彩得多?”待张八两靠近,晁荃如竟嗤笑着说了没头没脑的话。
张八两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视线往里探望,可不着实惊得掉了下巴——
里头的人那眉眼,那身形,他怎能不认得?分明就是他画在纸上的女人,被宋家小公子心心念念的女人,活的,真真儿地坐在屋里头。
只是眼前女子已不再是那名叫郑惜羽的可人女学生,而是一个发髻低挽,凄凄切切,我见犹怜的新丧妇。
真是无奇不有。
刘省三从旁见二人神情起伏,反应诡异,便搭腔询问:“你们这是认识她?”
晁荃如真是满脸都忍不住的笑意,悄声回话,却又不肯讲得明白。“说来话长,简言之,算是未等抛饵鱼自上钩吧。”
见刘省三闻言眉头一挤,高挑的金刚眉峰上挂了不满二字,张八两赶紧从旁把人拉住。三人移动到方便说话的地方,他才把事情的原委前前后后解释了一番。
刘省三听着听着也忍不住感叹惊奇。“还有这等巧合之事?”
“其实细想啊,也不无可能。撞车事故闹得铺天盖地的,上面脸上挂不住,下令让特拨死难者每人枕木棺椁一具和抚慰金三百银元给家属,这可是笔巨款了。”张八两摩挲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推测,“这女子本就是个骗子,以此为生,这笔钱于她而言可不就如同到嘴的馍馍锅里的鸡吗?”
“可奇就奇在,一张报上数十张画像,她偏偏选中了唯一一个死于他杀而非车祸的来冒充家眷。”
“那眼下你们打算如何?”刘省三难得询问晁荃如的意思,“直接抓人?”
晁荃如意外地摇头。“还不急,她既进来,自然不能让她再出去。只是此事多蹊跷,眼下我们还未戳穿她的骗术,不妨就陪着她做戏,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认识那名死者,兴许会有意外收获。”
话说得有理有据,刘省三也觉得如此更好。
“一会儿我和刘巡长进去,你就在外头等着吧。”晁荃如忽然把张八两摘出来丢在一旁,这让对方很是不忿。
“凭什么?我也想……”张八两把吐到牙关的“看戏”两个字咽回去,换了个词儿,“帮忙。”
不出意外被晁荃如一眼看穿,哂笑道:“你那张脸,恐怕在一个行走江湖的骗子眼中就跟个告示板没区别,什么都写在上面了。”
“嘶,你这人。”张八两气得倒吸凉气。
晁荃如赶在他发作前,先招呼着刘省三迈向了那个审讯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