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家六少爷被绑了。
这可是个掀了天的大消息。李村警察署的沧口分驻所在短短一两个时辰之内,聚集了不得了的人物,都挤在这小小一间屋里,大有一寸土百尊佛的气势。
屋里站不下的,没资格站的还挤在外头。平日管管各村各户家长里短,协调协调老百姓与周边工厂的共存矛盾,偶尔撞上个人命官司都是大案特案的巡警们,哪见过这种阵仗,谁也不敢大口喘气,个个划拉着一双眼珠子为了防止往里面乱飘,干脆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入夜风寒,这屋子倒是热得让人直冒汗。
李村警察署署长庞倍群瞧着第一第二区署长谭攻错和成国昌的脸色,谭攻错和成国昌互相瞧着脸色,平日里这两个署长是权力相当,互相较着劲的,可今天他们谁也不愿先做声,默契地做一对哑兄弟。
晁荃如被绑了,绑匪是他们俩亲笔签名给放出来的。不是他们管辖的事儿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了,谁都不可能舒舒服服在家睡踏实觉,电话通知到人,一个个都惊得屁滚尿流地从被窝热炕头里蹦出来,连夜往沧口赶。
有消息灵通腿脚麻利的记者已经在外头跃跃欲试了,幸好围得警员多,远远给拦在了外头,不然那镁光灯砰砰地怼着脸闪谁也受不了。这事明早必定见报,排好版的报纸也得收回来重编,头版头条的位置跑不了,赶不及就印加刊。谭攻错和成国昌知道今晚若是不小心踏错一步,明天报纸一登,他们后半辈子就不用再干了,制服一脱,干净利落。
三个署长算是围成了个圈,摆了个三花聚顶阵,这阵容就像要参加警厅大会,只不过他们围着等发言的不是厅长申毕恩,而是牛家二少爷牛呈奎。
刘省三也来了,他觉得眼前这画面十分有意思了,耐人寻味得很。他想他大约是明白为何那保释书上能同时有两个署长的签字了。那个叫宋伦义的小子是寄住在牛家的,一个外乡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搞完一整套叫人挑不出错来的保释程序,这里头有多少是他自己出的力?他知道牛家做得大,大到吞了半座城,可一个做买卖的能把触手伸得那么明目张胆还真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轻轻松松骑在警察署长的脖子上,让他细想便觉毛骨悚然几欲作呕。
而当时在警局里,晁荃如肯定意识到了这事却选择不吱声,是怕说出来让他刘省三怒上加怒,还是对这钱权交织已经习以为常了呢?刘省三忍不住咋舌头,声音格外响。
谭攻错扭过头来瞪他,但不敢对他多加指责,生怕这个不要命的莽夫众目睽睽之下把那张保释书掏出来怼在他脸上。刘省三是个有真本事的,干了一辈子警察屡破奇案,算得上是胶澳商埠一众军警里的人物了,就是太不会做人,时不时给他来一出闹心的,让他上不去也下不来。
“人还救不救了,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你看,怕什么来什么,这莽夫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
能不救吗?晁家六少要是出了什么闪失,这屋里吃皇粮的不多不少一锅端全得完蛋。可这事越是要紧越是得小心又小心,想出个万全之策来,不光要办成,还得办得漂亮。
他寄希望于牛呈奎,想让对方站出来说句话,可惜那人是吃定了装聋作哑,要当个凑热闹的主儿。真不明白这少爷到底是干嘛来了,翘腿搭坐在桌边也不作声,一会儿掏出锉刀修修指甲,一会儿摸出把黑漆锃亮的铁撸子来擦上面根本没有灰,连个眼色也不给,倒真不如不来,他们还方便行事一些。
寻思着这祖宗是指望不上了,那头刘省三又逼得紧,他便硬着头皮跟庞倍群开口道:“庞署长,这是你的地盘,我同成署长也不好越俎代庖,不如你来话事?”
“这……”庞倍群犹疑了一下,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论官职他们三个署长算是平级,可他这个乡镇区的警察署哪能跟中央地区的并肩而论?他俩不来就罢了,来了哪还轮得上他插嘴,这不明摆着推他出来挡枪吗?
刘省三从旁看着三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推来让去地浪费时间就生气。甭管被绑之人身份是轻是重,追根究底这就是个挟持肉票索钱的案子,那把人安全救回来必定是首当其冲的,赶紧制定行动计划部署警力才是真的,越是磨蹭越是增加风险,最基本的常识没有吗?
他来是为了干实事儿的,可不是搁这看三个和尚没水吃的话本子。
刘省三磨没了耐性,懒得忍了,直接问手底下的人:“晁家派谁来了?到哪儿了?”脑子里已经开始统筹规划,寻思如何摸排才能做到效率最高,是顺藤摸瓜还是螳螂捕蝉了。
因为他问得声音不大,对方也不敢太超过,压着声音回说:“听说是晁家小公子,约莫应该是要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汽车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刘省三就站在门口位置,往外张望也不费多少力气。这车型他见晁荃如开过几次,应是晁家人来了。
素日里被擦得能映出人影的车身因为在土路上开得过快而蒙了一层尘,车还没停稳,后座的人就推门跳下来了。走路风风火火的是晁家小公子没错了,后面跟着个腿脚不利索五十上下的男人,刘省三倒是没见过,看穿着似是个家仆管事之类。
屋外头的人不自觉地给来着让出条道儿来,记者就紧着难得的机会拍照,镁光灯爆得跟白昼一样,还有敢往前凑着提问的,被手快的警员给拦了下来。
晁赐阅人没进屋声音先到,火气跟口气就双双顶破了天——“我小叔叔今天要是有个什么的,你们全得陪葬!”
刘省三听到这动静就脑壳子嗡嗡的,心琢磨怎么晁家派这飞扬跋扈的主儿来了,这不是净给他们添乱吗?好歹身后那老仆是个知礼又能劝动人的,他左右哈腰招呼着说:“各位长官对不住,我家小公子是心里太着急了,还望海涵,还望海涵。”这老仆说话声音很是耳熟,他想起往小洋楼打电话时经常从听筒里听见,看来此人便是晁荃如口中曾念及的“耿叔”了。
晁赐阅走进来就把怀中箱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撂,不用想,里头便是依绑匪要求备好的一千现大洋。他这一靠近倒是瞧见了牛呈奎,纳闷儿,直接呛声:“你来作甚?”
“没大没小,跟叔叔说话是这个礼数吗?”牛呈奎好歹是开口了,还抬起眼来瞥他,“我自然是来帮忙的。”
“你?”晁赐阅眼睛一眯,脑筋一转就知里头有猫腻儿,“你别不是跟我小叔叔被绑有什么干系,出于心虚才来插一脚的吧?”
牛呈奎双手一举。“行行,我就是来凑热闹的,这总行了吧?”
晁赐阅可不听这个,上去就揪牛呈奎的领子,半大小子还得抬着头质问对方。“你做什么了?”
耿风顺一看可不得了,赶紧拄着拐上去伸手拦着。“小公子小公子,来时咱可有商有量的,您别下车就忘了啊。”一边提醒一边扭头跟牛呈奎赔不是。
刘省三本就鼓着火,眼见着这不成事的娃娃果然是来添乱的。刚要发作,就听角落里传来声咳嗽,声音不轻不重,正正好吸引众人注意。
那人清了喉咙,开口就炸。“晁荃如的命不值钱还是怎的?还有时间在这里演乱斗的戏码?黄平州那伙人标明了要日出之前见银子,现在丑时三刻了,连个像样的计划都没有,人被绑在哪儿也不知道,你们是打算到时直接收尸?”
“晁荃如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绑走了,我必要将他囫囵个儿找回来;刘巡长是办案有经验的,正好掌兵;耿叔要管那箱银子。我看这屋里就留我们三人刚刚好,其他贵人们该哪来的就回哪去,甭耽误彼此时间,我分析得对不对,晁小公子?牛二少爷?”那人的语气不重,说得话却压人。
三个署长面面相觑,起初都以为是对方带来的人,此时才发现他们没一个认识。这乞丐样的小子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敢如此大放厥词?他要不吱声还真当屋里没这人,看着没什么存在感,说起话来掷地有声。更吓人的是牛呈奎和晁赐阅还真听他的。
“张先生,原,原来你也在啊。”晁家这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见他跟见观音似的,气势顿时矮下来不说还有三分讨好的意思,“你知道我没见小叔叔平安,是决计不会走的。”
连牛呈奎也搭上笑脸,开始说些滑嘴的话。“张先生言之确实有理,可多一个人也多一个帮手不是?我闭上嘴不说话就是了,用我牛某人就招呼,用不着我就候着。”说完像是要表明自己立场,特意起身往墙边退了一步,站得跟小生笃形一样微微欠了欠身。
谭攻错一看便知此人不能得罪,忙跟着牛呈奎的话说:“是是,大家都是来帮忙的,别绊了手脚。我看这样吧,刘巡长呢确实是资历最丰富最有经验的,不如就让他来主持这次的营救,我们这些离了现场太久的就退避监管,监管,大家意下如何?”他这一开口,立马就引来了成国昌和庞倍群的赞同,三人跟绑成堆的筷子一样,互看都是多余又不肯落单。
刘省三见状明明白白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连张八两的身份都不知道就单凭晁牛两家人对他一句话的态度变脸,官做到这种察言观色的程度也算是本事了。他们若知晓这人其实是个捞阴门卖纸扎的,怕不是要气背过去了。
时间确实紧迫,刘省三也不想细究太多,叫他办事他就办,便转身朝着门外叫了个命令。“五人一组,整队!报数!”外面那些僵了许久的兵这才窸窸窣窣整肃起来,看着总算有了几分样子。
趁手下人整顿的空档,刘省三歪头问晁赐阅。“晁小公子,你可别只是来送钱和发火的吧?你家大人呢?”他这话是完全将晁赐阅当成了一个孩子说的。
少年一听脸腾得热了,刘巡长这话就跟揪他耳朵一样。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那通脾气确实没抓对时机,这屋里他就能听三个人的话,又接连被这三个人提点,让他顿时寄颜无所。
“太公交由我处理,我就是我家代表了,事关小叔叔的安危,你们可别打发我。”晁赐阅提高胸膛,声音向后沉了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
“我们晁家可是有一整套专门应对这种情况的法子。”
“应对什么的法子?”刘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
“绑架!”
除了牛呈奎,众人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面上挂了疑问。刘省三更是毫不留情挤兑他:“是写进孙子兵法里的?”
晁赐阅瘪嘴。“刘巡长你这就是孤陋寡闻,”他约莫是想挽回自己方才的失误,故而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我们家从小就是有教习师傅特意教授的,不光我们,很多人家都会这么做,牛家肯定也是请过师傅的,是不是?”他说着说着就朝牛呈奎递话。
牛呈奎白眼翻到天上了,心想你现在想起我来了,里子面子都让你刮了个干净之后你又向我求同?这小子自打生下来就披着没大没小的皮,搁平时牛呈奎早十倍百倍奉还了,必定要变着法儿地让这猴崽子学学尊长的规矩。
可眼下他知轻重缓急,便把事儿记在了心里,脸上只应和着点了头。
到底是有钱人花样多,刘省三还真是没料到晁赐阅这毛头小子并非信口开河。他算是开眼了,专门应对绑架的课业?算不算是给他们当警察的省了时间精力?那他应该高兴才是。
刘省三随即挤出来个笑声,人却不是个笑模样,说出的话就变得阴阳怪气的。“那就请晁小公子不吝赐教吧,让我们也学学这有钱人的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