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阴阳怪气还出现在王巧婵的脸上。“顺子你管好自己的嘴,下回你若再拖平州哥下水,看看谁还能保你吧。”
“诶知道了知道了,一次失误而已还数落起来没完没了了。”杨顺子不耐烦地摆手,从外套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和火柴,点上烟猛嘬起来。
“哪儿来的?”王巧婵白眼他。
“别墅里捡的。”杨顺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王巧婵沿着铁轨走,“说起来,我看那个姓宋的傻小子也倒是对你一片赤诚,就见那一面,为了你又是搭钱又是卖命的,怎的就不考虑一下干脆金盆洗手算了?”
“要抽烟就抽,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杨顺子动作一顿,夸张地回望她,满脸遗憾。“你瞅瞅你瞅瞅,口气跟黄平州越来越像了,你到底中意他啥了非要撞南墙?小时候挨得揍还不够,现在又看上个炸药脾气会抹人脖子的土匪?”
王巧婵伸手就打杨顺子,她是用了力的,可终归瘦弱,拳头落在杨顺子身上不痛不痒,反倒有些许娇态。“我说了,管好你的嘴,过过脑子再说话!”
“姑奶奶,我这是身为义兄对你好言相劝,”杨顺子一副道尽人间沧桑事的口气,说道,“你连觉都没跟那傻小子睡,他就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可难得遇到个对你不求回报的真心人,你想开点儿,多给自己留条路吧。”
王巧婵咬咬牙,不同意这话。“谁说他不求回报了?但凡是我没长这张脸,他根本不会上钩吧。”
“那你怎么知道黄平州当初救你不是因为这张脸?”杨顺子瞥她,问道。
“闭嘴吧你,少管我的事。”王巧婵认识他有七八年了,对他这贱兮兮的模样早就习以为常,心道倘若这人平日能拿出十分之一哄骗女人时巧言令色的话术来,也不至于跟黄平州交恶于此。往后他们三人还是要相互依存的,真希望杨顺子能改改这个蹬鼻子上脸的臭毛病。
见对方不再跟他搭话,多半自己也觉得无趣了。杨顺子闷头细细品起了香烟,这东西在逃命的路上可是稀罕物,烟盒里拢共没剩几根,他可得好好珍惜。
男人一口一口嘬起的烟味勾馋了王巧婵,她忍不住朝对方伸手,索要道:“剩下的给我吧。”她本是有意要戒的,可这东西谁戒谁知道,哪有那么容易,更不提身边还有个爱抽的。
杨顺子白了她一眼,心里很是舍不得,但转念一想方才王巧婵确实帮他在黄平州面前说了话,对方才能轻易饶了他,便也不好拒绝了。从嘴里拔下那剩下的三分之一,塞到对方手里。
王巧婵就着火没几下就抽了个干净,然后挥散了萦绕自己的雾气,怕染上太重的气味,回头黄平州不喜欢。
杨顺子也不是第一回见她这么小心翼翼迎合黄平州了,心里除了嫌弃也不愿多说什么。两人闷着头朝沧口站走了一阵子,走到方才遇到晁荃如和张八两的地方时,都提高了警惕,害怕周围有埋伏。他俩本就是来打探情况的,故而格外小心。有截空轨上停了几节没有头的闲置车厢,那里最适合隐藏行踪,王巧婵先前就是利用车底成功逃出了对方的追堵。
正要往那靠近,王巧婵忽然站住了脚。
远远水蒙蒙的夜色中隐隐有电筒的光一晃一晃朝他们走来,约莫是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光直奔这边照着,听那边喊了句:“什么人啊?”
杨顺子一瞬间是有些慌的,他一边准备随时钻过车厢底逃走,一边歪头看王巧婵的眼色。这女人倒是沉着,她似乎是意识到了杨顺子的动摇,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朝他微微摇头。等光靠他们更近了,杨顺子发现对面拢共就一个人,根本不是埋伏的警员,而是个例行巡检铁轨的巡逻员。
杨顺子把心撂回肚子里,瞬间换了张脸,收拾好方才的惊悸,俨然已经是个路人的模样。“大哥,灯别照脸了,太刺眼。”
对面见有了回应,也把电筒放低了些,一边走近一边问:“你们什么人啊?”到跟前细瞧,见男的俊女的俏,便接着说:“这地方可不兴风花雪月啊。”
杨顺子自然地搭着笑,面露无奈。“瞧您这话说得,哪有什么风花雪月,我媳妇非要回娘家,我跟她说火车出事故了不通,她就硬要走回去,我正愁着呢,要不您也帮我劝劝?”
“劝什么劝?”王巧婵也顺着演起来,“我走了你和那小浪蹄子正好凑一对儿,谁也不碍着谁的眼。”
身着制服的巡逻员一见这是两口子吵架呢,瞅这年轻男人就长得招蜂引蝶浪荡样,便揶揄道:“你俩真行,吵架吵能到铁路上。”
他用电筒晃了一下杨顺子,问:“哪里人啊?这个点儿还荒郊野外逛荡?”
“哦,后面华新纱厂的,我姓周,单字一个乔。”
“姓周?”巡逻员疑惑着重复。
“啊,周老板是我堂叔。”
巡逻员闻言哦了一声,这便说得通了,看这年轻男子穿得西装笔挺,举手投足又显贵气,也不是普通人家的模样。
“我最近就住厂子里帮堂叔忙,今天媳妇来看我,有了点儿误会。”
“误会?”王巧婵一抄手,白眼翻得气势,“我瞧得可仔细,你当我是瞎的?”
“行了行了,当着旁人的面你收收,有啥事咱俩不能回去说?”两人一来一往演得真切,嗓门攀着比高,十成十地唬人。
“你俩都别吵了,这段路要通车了,要走也别走铁轨,往站台去。”巡逻员点点身后,“前面就是沧口站。”
王巧婵哼了一声,扭头就往那方向奔。杨顺子装作急得上头,喊道:“大半夜去什么站台啊,赶紧跟我回去吧,这地儿又不太平!”
他想起什么回头问巡逻员。“诶大哥,正好问您,刚才我们还遇见成队的巡警了,出什么事儿了?”
“巡警?”巡逻员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他转头用光照了照两人来的方向,也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什么也没瞧见,“没听说啊,等我一会儿遇见问问吧。”
“那得了,”杨顺子听见回答心里暗自高兴,却不露分毫,全然沉浸在自己设定的角色里,“那我先……唉,真是,你走慢点儿!天黑别绊着脚!”他顺理成章地将对方甩在身后,跟上了王巧婵的步伐。
巡逻员嘴里啧啧地不知是羡慕还是嘲笑,也继续他巡检的工作,与他们各奔东西,愈走愈远。杨顺子频频回头,直到看见对方手里的电筒断断续续闪烁了几下后,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又换回了属于他本来的浮滑样。
“呵,轻松。”他分外满意自己与王巧婵多年的默契,戏码张口来,从不掉在地上。
王巧婵问:“他说什么?”
“一切安全。”杨顺子掩不住的得意,“我就说那帮‘黑狗皮’不可能反应那么快,是你太多虑,束手束脚的。”
“真的什么也没有?”王巧婵虽然心有疑虑,但观方才对话,他们俩应是没有穿帮,对方也没有理由欺瞒素不相识的人,便迫使自己安下那颗时上时下的心,暗自劝慰自己或许是真的想多了。况且那个巡逻员说沧口站至胶澳商埠已通车,那么他们出逃可选择的路线也跟着变多,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得快点回去告诉黄平州。
王巧婵终于嘴角见了点儿笑模样。
“走吧,我们去站台探探,早点儿收工。”她难能积极地扯了杨顺子的衣袖往前走,似乎前路一片光明。
仓库里越来越亮堂,不知是外头的风吹出了月亮还是晁荃如的眼睛已经彻底习惯了黑暗。他能清清楚楚看见黄平州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甚至是里面闪过的光。光在蛰伏的野兽身上拢出半个影子,但野兽像随时能抛下那影子扑过来将他生吞活剥。
黄平州问他无法成功逃脱的缘由,晁荃如不能不答。
他现在是处于劣势的,毋庸置疑,但越是如此,他越要从容,把背后亮给饥饿的猛兽只会更快地迎来死亡。
“你们不会是把地点约在了沧口站台?”对于勒索信的内容他一无所知,可这也不难推测,毕竟此处方圆几里内最好辨识又最四通八达的地点就是沧口车站。倘若这伙人没将交涉地点定在那里,他反倒会对他们高看一眼。
黄平州没开口,几乎是给了默认的回答。
晁荃如对自己还曾抱有一丝期待而感到失望。“我若是你们,绝不会定在沧口车站,而是会选择附近的工厂门口,离这最近的是哪个工厂?华新纱厂?义利油厂?不管是哪个,都要胜过车站数百倍。”
晁荃如又琢磨了一下自己话中的漏洞,改口说:“不,应该说没得比较,你们写下沧口车站时就已经是自投罗网了。”他此时是真心实意在帮黄平州分析,好似自己不是个肉票而是同伙。
“为何?”黄平州必定是要追问的。
“沧口车站看似四通八达,即便你们运气好,正巧遇上了四方车站段清通道路,胶济铁路全线通车,多了许多奔向别处的选择,也只是假象而已。铁路是直的,实际它贯通的方向只有两个,南和北,过了南泉后才变东和西。所有的列车都在这条轨线上行驶相当长的路程,追捕逃犯简直如瓮中捉鳖一样容易。”
“最重要的是,你们把地点定在站台,这不就等同于明着告诉警察,你们就藏匿在这附近?此处仓库虽多但也并非不计其数,只要人手充足行动迅速,在天亮之前逐一排查到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黄平州讶异,听晁荃如这么一说倒是真觉得他们过于愚钝了。
黄平州、王巧婵、杨顺子三人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在约定之时间会有一列火车经过沧口站且不停留,而他们将在取得赎金后利用那列火车制造假象,让警察误认为他们扒上了火车逃之夭夭,从而调集人手追截。实则他们会从另一侧立马跳车,隐藏在车站外的芦苇丛中,转而奔向沧口港,借由渔民的私船离开胶澳商埠。
可关于约定地点会暴露藏匿之处这点,他着实没有考虑仔细。因为定下交付赎金的时间非常仓促,他们满心认为那些“黑狗皮”根本来不及搜查,只会傻乎乎在车站周围部署警力蹲守。
若警察真如晁荃如所说那般兵贵神速,那他们三人的处境确实不利。
黄平州稳了稳心神,伸手打开从这个男人身上搜来的怀表确认时间尚且来得及,便问他:“那你又为何说定在工厂门口更为合适?”
晁荃如笑了,这个笑容中包含的内容很多。他说:“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老规矩,依旧是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
黄平州仍然没做什么表示,但晁荃如已经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这样的表现就代表了默许。于是他直接问道:“真正的孙乘喜,是你杀的吗?”
他原以为对方会继续保持冰冷的沉默,就像在审讯室中饰演的雕塑一般。却不料男人低沉的声音果决非常,十分干脆地吐了句:“是。”
晁荃如觉得他的毛发都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一根根拔起一样竖立起来。“他到底……”晁荃如忍不住要刨根问底,可男人的果决也止步于此,伸手拦了他的话。
“先回答我的问题。”
晁荃如与他无声地对视了好一阵子,仓库土墙上透气的小窗口外传来夜猫子的叫声,给这段死寂格外衬景。最终晁荃如还是卸掉力气,应对方要求,将话题调转回来。看来他若想真个知道孙乘喜的下落,必定要答得让黄平州满意。
“你可见过日出时的工厂大门是什么情景?”晁荃如冷静地描绘着那画面,“门房将大门一敞,开工铃响,等候在外面的工人们就像流水一样四面八方涌进厂房,工厂虽然无甚可藏,但那人墙的确是最好的遮挡。”
经此一提点,黄平州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仍有自觉矛盾之处。“那进了厂房不就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晁荃如冷笑,不答反问:“那你们也会真的爬上火车吗?”
黄平州惊起!这人是已经将他们的计划彻底摸透了吗?他是如何知道的?他又是从何时开始知道的?
正当他要冲过来揪着对方问个明白之时,王巧婵和杨顺子不偏不倚刚好摸进门来。
“平州哥,还不能杀他!”王巧婵被眼前这幕着实吓了一跳,以为黄平州终于按压不住怒意欲将这个晁家少爷除之而后快,赶紧飞奔过来拦着,张开臂膀挡在了晁荃如面前。
黄平州是生气,可他还有理智。“小婵你让开,我有事一定要问清楚!”
“别动肝火,别动肝火,”连杨顺子也误会了,远远出声劝阻,“我们俩可是带了好消息急着回来告诉你。”
这话倒是让黄平州转移了一秒的注意力。
“胶济线彻底通了!‘黑狗皮们’想抓我们可得费老鼻子劲儿了。”杨顺子的声调里掩也掩不住的洋洋得意冷却得极快。
一来,黄平州听了这话眼底根本没有意料中的半分喜悦。
二来,被绑成待宰牲畜一般的晁荃如不知怎的竟然一跃而起,用一把变出来的弹簧刀挟持了正巧挡在他面前的王巧婵。
两者发生的瞬间几乎相差不到一眨眼的功夫,让他恛惶无措,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
而他身后的仓库门像要应和这段绝妙的戏剧高潮一般豁然洞开,个个手持枪械的“黑狗皮”蜂拥而入,各种嘶吼高叫充斥了他的双耳,令他忍不住想要回头拍手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