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明显是心慌的,余光直往刘省三那里瞟,生怕那双金刚怒目把他瞪个对穿。毕竟刘巡长恪守规章法度一视同仁敢跟权贵拍桌叫板这事儿是众人皆知的,不光辖区里的各商各户知道,乃至整个胶澳商埠也是赫赫有名的。但意外的,此时对方并未做出太多反应,不知是被那个稳坐院当中的日本人吸引了注意没留心听清,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刘省三的眼睛都没往他这里斜过一度。
殷成暗暗呼了口气,心里放松了些许。
他陪着笑脸不好意思地请求晁荃如:“这个……请问长官,我们会不会,被罚啊?能不能体谅一下,小本营生,这个……”
晁荃如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回说:“我不算正式警员,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一行有一行的门道,没有哪个营生是完全透明的,这种不为外人道的“规矩”常有,他本就没放在心上。但刘省三是个无法预料的存在,毕竟这脚下地儿归他管,因此他也不能把好话说死。
晁荃如嗤笑一声,继续道:“不过你若举证有功,那肯定比隐瞒不报要强,这个是确定的。”
殷成连连点头,就差掏出心来给人看了。“是,是,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年轻男人笔尖点点纸面,面带笑容,整个人看起来谦和有度,“那请问殷老板,我若要找那些个‘夜班’车夫,可有什么好法子?”
殷成都做好了答卷的准备,可偏偏卷面上的问题超出了他所学范围。
“这,这恐怕就得挨个问手底下的人了,”他摸摸头,挂了难色,“我们账簿上是不记的。”
“不做记录?那你不怕车夫们私下把马匹车辆交给陌生人时出了岔子么?”
“这个不怕,他们都是作保的。哪辆车出了事儿,哪个车夫就要背责,当初都写在契书里头了。他们肯定也都找知根知底的熟人,不会胡来。”
“比方说,”殷成似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回头寻摸了一番立在最后面的人头,遥遥点了其中一个,道,“那个杂役,叫茅大昌,他晚上就给一个车夫替夜班,都是自己人,熟稔得很,我就没插手管。”
晁荃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左右瞧才看清是有个人躲在角落里,比殷成的头低得还低,也受了不小惊吓的样子。
既然是问夜里发生的事儿,那必定问夜班车夫比问车行老板更合适,于是晁荃如给殷成递了个眼色,对方就明白,吆喝了一声,把人给喊了过来。
这个叫茅大昌的许是没料到自己的名字会突然响起,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抬头回望时恍恍惚惚的。对上殷成的视线,能看出他十分抗拒。最终还是老板面露不耐烦的颜色,他没办法,才一步一步挪了过来。
“叫你来怎么这么费劲儿,没看着长官等着呢吗?”一臂范围内,殷成伸手拉了对方一把,却差点把人给拽倒。
殷成心道,我也没用多大力气,怎么这家伙比我心里还慌,竟软了腿了?
正莫名地梭巡他,那人就更显得六神无主起来。
晁荃如只把此人当做是怯懦胆小,开口安抚说:“你叫茅大昌?别怕,只是问几个问题,你知道便答,不必惊慌。”
茅大昌双手揉攥着衣摆,诺诺点头称是。
“你平日替人夜里赶车?”晁荃如一边问一边打量他。此人中等身形,面相普通,是个扔进人群就认不出来的类型。
茅大昌眼睛不敢回看,只管点头。“是,是,挣,挣点儿小钱。”
“你既然会赶车,怎么不直接当车夫?还要做个杂役?”
殷成见这题他会,便抢着答说:“回长官,他虽然会赶车,可有只眼睛是瞎的,当初我就没敢让他上车。看他还挺会照顾马的,便留他做了个杂役,平时喂喂马修修车,打扫打扫马厩院子。”
晁荃如闻言细瞧,可茅大昌总盯着地也不抬头,便没看出是哪只眼睛有疾。
“不妨碍夜里赶车?”
这话本来是问茅大昌的,可殷成听去以为是晁荃如指责他从前拦着现在却放任,赶紧解释说:“当初,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会赶车不是?”
晁荃如冲他笑笑,而后紧盯着茅大昌,唤他:“茅大昌。”
“在,在。”对方应声,却仍旧不敢看人。
晁荃如便开始琢磨,他这是真的性子孤僻怕生,还是藏了事心虚?再怕事的人,到了节骨眼儿上也该尽量力争自己清白无辜了,殷成就是个例子,可这个茅大昌怎么如此被动,倒像是要从地上扒出个缝来来钻进去一般。
他真怕生至此,那平日又如何在拉活儿时跟客人交流呢?
晁荃如想到,提笔在手札一页空白处写了句“他平时也不看人说话?”单放到殷成面前晃了晃。
殷成也不知对方此举何意,只能如实晃了晃头,毕竟在他看来,茅大昌确实有些反常,往常可没觉得他胆子小到这种程度。
晁荃如本子一合,便说:“茅大昌,你赶的车是篷车还是轿车?”
“轿,轿车。”
“你替谁的班?”
“柴老二,啊,他叫柴奉。”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他替换轮班的?”
“有两,两年多了。”
“你们每天几点交班拉活儿?”
“一般,都是太阳落山以后,有时早点,有时晚点。”
“每天夜里亥时前后是谁在赶车?”
“是我。”
晁荃如故意将问题问得越来越快,对方虽然声音发抖,但回答还算流畅,应说得都是实情。可他自然不会止步于此,便继续问说:“你可记得夜里拉车遇见过什么怪事?”
茅大昌明显一抖,而后摇晃脑袋,说:“没有,没有。”他仅靠着本能回答,险些没反应过来。
晁荃如盯着他,又问:“你夜里几点收工?”
“子时以后,有时要更晚点儿。”
“柴奉知不知道你晚上都拉了什么客人?”
“应,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你在日本街拉了谁?”
“一个妓子……啊。”
待茅大昌陷入问题轰炸,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时便已经晚了。抬头见晁荃如嘴角一撇的模样,显然是已经抓住了他的话柄。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对方四目相对,整个人惊慌大作。
正静候一旁竖着耳朵听这番问询的宗村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还真个让晁荃如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找着人了!
见他惊起,身后的人立马也跟着扶上刀柄摸刀出鞘,一声声呛啷响动惊得刘省三这边也警觉起来。
这院中气氛瞬时凝结。
茅大昌吓得抖成筛子,左看右看,无力地驳斥刚才的自己,道:“我说错了,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在日本街拉过许多人,也有些妓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