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四十上下,一张没有威胁的圆脸,戴着眼镜,穿着文质彬彬,出乎张八两的意外,细看不像个军人,反倒像个拿笔杆的。此人名为阿部康介,正是方才晁荃如口中的人。
上好的手工皮鞋踢踏着走下楼来,随声音而来的,就是可掬的笑容,跟刚才那个女人一般无二。而那女人则跟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距离,不再笑,也不再言语,仿佛是个影子一样。
“晁六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见谅。”男人笑得儒雅,不会过分客气,也不会过分亲昵,程度拿捏得刚刚好,让人顿生亲切感。分明是个日本人,说话却听不出任何口音。张八两警觉,这人若是走在街上与自己相遇,恐单单那份亲和,就能让他卸了防备,欢喜与其攀谈起来。
但他发现,这个叫阿部的男人即便如此,也没有邀请他们进去的意思。四个人就站在玄关中说话。
“有日子没见了,阿部先生。”晁荃如淡定自如道。
“哦?鄙人记性有点差,倒不记得不上回见面是何时来着?”
晁荃如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装糊涂,也不急,回道:“去年深秋,在优子小姐的生日宴上。”
“啊,想起来了,是啊,在生日野餐会上。”男人笑眯眯。
其实当时阿部康介并没有受邀,他只是去办事,不过是趁丸元次郎携爱女优子踏出洋楼的一瞬机会,掩人耳目从草坪上匆匆而过,仅此而已。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晁荃如给记住了,不仅记住,还认出他的身份,这人实在不能小觑。
晁荃如并非过目不忘,只不过是这人行径反常,他才特意留心了。那时丸元次郎和丸元优子是全场瞩目的焦点,所有在场之人无论动作还是视线都自然集中追随他们,偏此刻有个人与众人不同,自人群中匆忙穿过,背向而行,他当然要多看一眼。
两人都没有正式见过面,却彼此像认识多年的熟人一样。这各怀鬼胎的气氛让张八两浑身不得劲儿。
“今日有要事登门,还需阿部先生解答一二。”
“哦?”男人露出惊讶,十分自然。
晁荃如暗中哂笑,并不戳破对方故作伪装。“昨日有人拾遗,在贵府门口捡到了一个女式手袋。”说着话,他把手袋亮了出来,“阿部先生可曾见过?”
“嗯,”对方哼了声,好像发自内心在认真思索一样,“恕鄙人眼拙,对这些时髦手袋没有什么研究,在鄙人看来它们好像都差不多的样子,实在难以辨认。洋子小姐呢?”阿部康介转头问起了身后佣人模样的女人。
“洋子小姐可见过谁拿着这个手袋吗?”
洋子当然摇头。
面对二人自然的演技,晁荃如微微一笑。“那这个呢?”说着,将手探入手袋中。几乎是手触碰到那把蛇牌撸子的同一时间,女人一下变脸,瞬时从腰后拔出枪来,直指晁荃如!动作之快,简直如残影一道。这可不是个佣人该有的能力素养。
张八两始料未及,被吓了一跳,本能举起手来。毕竟晁荃如也没跟他提前知会一声说要硬碰硬啊?更惊人的是,刚刚那一瞬,他听见的可不止是一把枪被掏出的声音,至少在他们两侧的这些房门后,一定有人也在拿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呢。
“何必如此惊慌?”晁荃如倒像个没事人,他慢慢把手从手袋中抽出,只见他握的不是枪把,而是枪口,像举着根笔一样举着铁撸子,没有丝毫威胁。
这一个假动作把对面的人诈出了底细。他们再想说自己没见过手袋也说不通了。若没见过,又怎会知道里面放着枪?怎会误判晁荃如的意图?
阿部康介虽仍在笑,可说话的语气却冷了下来。“一惊一乍做什么?那枪中又没有子弹,怎么能误会贵客?”
女人脸上可见窘然,赶紧把枪收了回去。玄关两旁的门后,也传来一些轻微响动。张八两呼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他不怕日本人,可不代表他不怕吃枪子儿,留的小命才有的一斗,身手再好,对方“叭叭叭”三下,你也得服气。
既然这个阿部说出里头没有子弹,那就正中了晁荃如的预料。手袋就是这些人设计送到大港派出所的。真是诡计多端,张八两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既如此,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晁荃如嗤笑一声,“阿部先生的人必然见过那架马车经过,我需要知道当时的情景,有些问题要问目击证人。”
阿部康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此时的他虽仍带着浅浅笑意,但已不再做戏,微微偏头对身后女人说:“去叫石上。”
洋子点头,转身推开一扇房门,进去了没十秒钟,便领了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这位是石上大志先生。”阿部对晁荃如、张八两简单介绍了姓名,“他就是捡了手袋的人。”
二人不免打量起了这个石上的年轻人,和阿部康介一样,也根本看不出这人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乍一眼,还以为是哪个大学堂的学生呢,甚至脸上有几分稚气。
“晁六少,幸会。”不知是不是除了伪装的缘故,石上向这边行了日式鞠躬的礼仪。
幸会个屁,张八两在心里嘀咕一句。因为离得近,他一眼看见对方食指侧和虎口间的茧子,判断是个习惯拿枪的,搞不好刚才门后的威胁里,就有这人一道。
也不知晁荃如看出来没,反正他客气依旧。“幸会,石上先生昨夜看见这手袋从马车上抛下?”
“是。”
“烦请描述一下当时发生的经过。”
石上朝沉默旁听的阿部看了一眼,才回答:“是凌晨一点半的发生的事,一辆双驾马车向大港码头方向行驶,路过公馆时故意放慢了速度,然后扔了东西下来,没有任何停留就跑远了。”
“等我出去检查时,已经看不到马车的踪迹。这个手袋就躺在大门外的墙边。”
年轻人叙事的态度十分正经,仿佛在做政治报告。
“恕我打断一下,”晁荃如问得仔细,“石上先生直接追出去查看,就不怕马车上扔下的是什么危险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