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荃如的车铃叮铃,快速越过关卡。附近的查夜禁通行的大帽檐早已熟悉来者,远远就敬礼放行。
男人脚下一刻不停,骑到奥古斯塔皇后街的时候,背后已出了一层细汗。
气温日渐升高,夜里的风都是暖的。
刹车一捏,脚踏车最后停在了牛呈奎的“豹房”前,倒不是他真的打算从这里开始调查才停下来,而是他看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人影。
说“匪夷所思”,是因为这人照理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他白日里分明将对方送回家了啊?
夜风把张八两的布衫短褂吹拂,晃里晃荡,勒出纤瘦的身板来。他抬头仰视眼前这座围墙后的二层别墅,似是深思中,背朝着晁荃如,全无察觉。乍一看,就像谁在院外立了个纸人似的,虚实难辨。
晁荃如脑中一下蹦出当初牛呈奎意图招揽收买张八两的场面。他的手不知不觉把车把手攥得“嘎吱”响。
两人隔着大半条马路静静站了好一阵子。在确认张八两不打算动一动之后,晁荃如深呼吸一下,拨响了车铃。
深夜“叮铃”乍响,那人果然被吓了一个激灵,险些跳起。
“晁荃如?”对方见到他,就像他发现对方一样的惊诧,可紧接着,就是掩都掩不住的慌乱。
晁荃如长腿一拔,推着车子跨过皇后街,朝他几步迈了过来。
或许是见他脸色不善,张八两的眼神更飘忽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从万年山的家里又跑出来?横穿半个胶澳商埠?这人不是日落后不轻易出门吗?还这么能折腾?
这可不是用“我在散步”就能搪塞过去的。甚至,他如何知道牛呈奎“豹房”的所在,都是一个悬而未解的谜。
张八两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晁荃如也不急着逼迫,他用视线四下梭巡了一圈,又抬头看看那院墙后的洋楼,建议道:“这里不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自己把脚踏车调转了方向,发现张八两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便瞪眼催促。
“哦哦,来了,来了。”这人才嘀咕着跟上。
两人沿着皇后街转到鱼鹰街,鱼鹰街又叫轻藻町,和中野町毗邻,当然也算日本人的地盘,街道两侧现在还开着门的,多是日本人的食堂酒馆。
晁荃如选了个客人最少的,把张八两揪了进去。
两人在角落坐定,回到老问题。
“你在那里干什么?”
张八两挠挠头,很是焦躁,磕磕巴巴半天,挤出一句“不能说”。
晁荃如倒吸冷气,抄起手臂瞪着他。许是眼神骇人,张八两一瑟缩,嘟囔道:“怎么还学刘巡长?”
正好店家送了酒上来,趁着晁荃如跟对方交代“鸟语”的时候,张八两把酒一斟,抢着自饮起来,一口见底。
这东西远比不上他心头好的烧刀子,可也没得选,他需要酒精麻痹一下自己。
再喝第二杯,就被晁荃如扣住了。
张八两还埋怨起来。“酒也不让喝?”两人较起劲来,不分胜负。最后张八两理亏,先松了手,气鼓鼓往椅背上一靠。
“你去找牛呈奎?”
“牛呈奎?”张八两眉梢一挑,反应过来,“那是牛家的房子?”
这倒让晁荃如更加费解了。“你不知道那是谁的房子,为何站在墙外?”
“呃,不能说……”张八两开始使赖皮的绝招,可他心里又有解不开的好奇,“牛呈奎不是住在什么,什么安娜别墅吗?刚才那房子里有人住吗?”
“不能说。”
“诶,你这人?怎么小气巴拉的?”张八两又羞又恼,“等等,你也去哪儿,难道你是去找牛呈奎的?”
是也不是。“我是看见了你才停下车子的。”晁荃如这么说也没错。
张八两又瘪了下去,趁对方没盯着,自己伸手偷了口酒喝。杯中酒液啜尽,他把酒杯重重一放,豪气地一抹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罢了,我这辈子难得交你这么个朋友,也不想被你怀疑。”他手撑在膝盖上,好像换个姿势就能歪倒一样,却显得愈加单薄,唯独眼神十分坚定,“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试试看。”晁荃如终于不再瞪着他,向前探身,准备倾听起来。
张八两十分为难地抓了抓后脑勺,嘀咕:“师父生前说让我保密的……唉。”
“你听着,我就说一遍。”张八两眼睛灼灼,“我会通灵。”
话音落,沉默顿时在二人之间回荡起来。
晁荃如怎么料也没料到对方憋半天憋出这么句胡言乱语来。可他盯着张八两的眼神,有强烈预感,但凡他此时质疑半个字,或笑一声,这人就会翻脸不认账,再不会说什么了。
于是他想了想,说:“继续。”
见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张八两也有几分不可置信。“哦,哦,”他稳着神,说,“也不是什么传言中那么神奇的能力,怎么说呢……你就当我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吧。”
张八里像是认栽一样,倾泻而出。
“我打小就这样,总能听见师父捡回来的那些骨头说话,老头儿说我在襁褓中被弃在草丛里,一定是路过仙人摸了头才能活下来遇上他。嗐,这些是不是瞎编唬我的也不重要了。”
“总之,我没疯,也没撒谎,至于你信不信,就看你了。”张八两说完一缩身子,像是背上有个壳能保护他一样躲了进去,也不再看晁荃如,只拿着酒杯小口小口嘬着。
晁荃如留洋多年,看过无数的书听过无数的课,接触的都是先进思想,冷不丁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跟他说牛鬼蛇神都是真的,他还真有点扛不住。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大不了他一笑置之,偏偏那人是张八两。
可他怀疑归怀疑,见得多了,包容得也比旁人多。他并没有急着反驳和抗拒张八两的“坦白”,而是顺着对方的思路分析起来。
“所以,你是听见那别墅中有人,不,有鬼神说话了?”别说,回忆方才张八两凝视房子的模样,还真有点像是在仔细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