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沉默的气氛有些压抑。
福满山几次张了张口,都没发出任何声音,大儿子就这么死了?那个跟着他们在炮火连天的年代都顽强活下来的儿子,没了?
蒋凤霞心中涌起一股悲痛,这也许是来自血脉相连的本能,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都是福天成小的时候,围着他们喊爹娘的样子。
那时候小,又是第一个孩子,真是疼到了心里,有一口吃的,都要紧着孩子吃,但随着孩子越生越多,老两口又没上过学,又要在非常艰难的日子里谋一条生路,难免会有些教育上的疏忽。
也许几个儿子生成这样,他们要负最大的责任。
福宝儿心疼地攥住爷奶的手,为什么悲伤?为什么自责?他的死都是咎由自取,和任何人无关,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错误年代里,路走成什么样,又有谁能说了算呢?
沈修齐有些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沈乔晟喝多了酒,心情又好,难免酒不醉人人自醉,现在看着福满山和蒋凤霞不自觉流泪的模样,他真是想给自己一巴掌。
福秀芝也被这个消息砸懵了,大哥大嫂死了,侄子入狱,侄女一辈子说不定就要毁在那里,如此凄惨的结局,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想看到的。
即使再恨,也只是下定决心不往来而已,相信福满山和蒋凤霞,都不愿意迎来晚年丧子这样的事。
只是事已成定局,活着的人不必给自己套上枷锁,福秀芝握紧爹娘的手,“爹,娘,你们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别憋着,我看了心疼。”
“叔,婶子,都怪我,我......我真是......”沈乔晟后悔万分,多这个嘴干啥,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喝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
福满山拍拍女儿和孙女的手:“好了,我和你娘没事,只是没想到,老大一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蒋凤霞是当娘的,十月怀胎,生产的时候,正是战争刚刚打响的那一天,她至今都记得,九月份刚开始,满天的炮轰声震得他们村子都颤动了。
全村人都躲到地窖里,山洞里避难,只有她,羊水破了,肚子一阵一阵绞痛,福满山咬咬牙抱起她,在战火纷飞中,冲进了村民藏身的地方。
外面轰鸣声不断,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又将迎来新一轮的入侵,蒋凤霞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生下了她和福满山的第一个孩子,村里有个老师爷,说这世道不公,苍天不应,这孩子就叫天成吧,希望有朝一日,他们华夏能成功地在老天爷手中,争出一条路来。
怎么四十三年过去了,华夏披荆斩棘,如今已是屹立不倒,她的儿子却死了呢?蒋凤霞觉得自己可悲。
福宝儿叫了几声奶奶,蒋凤霞也没回应,大家心里着急,以为她是丧子悲痛,走不出来了,福满山了解妻子,知道蒋凤霞肯定是难受的,但应该不是为了儿子的死,她只是自责,责怪自己这么多年,就顾着让家里人都吃饱,但忽略了对他们的教育。
可那能怪蒋凤霞吗?他们能护着孩子活下来,已经非常难得了,福满山回忆起几十年前,他们把仅剩的粮食,送给了一路护送他们的红军,换回来一张“借粮证”,到了晚上,蒋凤霞一滴奶都没了,红着眼抱着福天成哭,福满山问她后不后悔。
蒋凤霞说不后悔,就是饿死,也不能让他们没粮食,长征路啊,虽然他们那点吃食只是杯水车薪,但足够老两口光荣一辈子。
他们这样的人,凭什么要为儿子的所作所为自责?什么子不教父之过,说得不对,人不该被这些血脉的枷锁束缚,不该被道德的绳索捆绑,每个人成长为什么样子,是由太多太多因素一起导致的。
难道父母好,孩子就一定好,父母坏,孩子将来也会成为罪不可赦的人吗?
福满山拉过蒋凤霞的手,“不怪你,也不怪我,老婆子,人活着,别给自己添这么多的罪。”
蒋凤霞与福满山风里雨里几十载,彼此间一个对视就明白了对方所想,“老头子你说得对,我生下他,养大他,已经足够了,现在这个结局,是他活该啊!”
见蒋凤霞想通了,大家都舒一口气,尤其是沈乔晟,他真怕蒋凤霞受不了这个冲击而一时想不开,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福宝儿仔细看了看,爷奶不像是装出来安慰他们的,应该是真想明白了,那她就放心了,福满山和蒋凤霞啥场面没见过,这代人骨子里的坚韧和智慧,真的很令人敬佩。
经过这么一茬,众人也没了喝酒的兴趣,沈修齐借口累了回去休息,带走了沈乔晟和沈随之,把时间留给福家人,虽说想开了,有些事也要慢慢消化。
回去的路上,沈修齐了解了一些首都的情况,知道上头斗争愈发激烈了,也许真的过不了几年,华夏就要迎来大变革,不管结果如何,这绝对是个机遇。
“乔晟,放开手去干吧,结果再差,也不会比以前更差了,”沈修齐拍拍儿子肩膀,“以后沈家,就交给你和随之了,我老了,打不动了,也该多享几年福了。”
沈乔晟知道父亲这是要把担子卸下,他并没有异议,“我已经在着手联系港省,若是顺利,妈和大姐他们,也能平平安安回来,到时候您带着我妈,也来这青山村玩玩,我看这里好山好水,养人的很,您头上的白头发都比以前少了。”
沈修齐哈哈大笑,这里山好水好是不假,但是能让他在终日劳作之后,身体还越变越好的,可未必是青山村的水土。
以前的暗疾都没了,沈修齐可不傻,这青山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步,全仰赖村里有颗福星高高照呢。
“好好对秀芝,那是个好姑娘,”沈修齐严肃地警告儿子,“将来要是对不住秀芝,对不住福家,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沈乔晟连连保证,他和福秀芝经历了这么多,好不容易要走到一起了,他珍惜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做伤害她的事。
沈随之在一旁眼含笑意默默看着,要是小叔对不住秀芝姨,光福宝儿一个,都得把小叔收拾的利利索索。
突然的不舍涌上沈随之心头,他回头望向福家气派的砖瓦房,要是宝儿妹妹以后能来首都上学,那该多好,到时候他一定带着福宝儿到处玩,省的这丫头老是说自己被憋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