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小潭村的布谷鸟叫个不停,像是要把清明没叫够的时日都补回来。
这时节正是播谷时候,小潭村人真是忙个不停,村里的老黄牛跟木板车从早到晚没有停歇,老黄牛只看得着土地的踪迹,顾不上抬头看看太阳转到哪个地方去了。
赵秀莲、林金叶等人被“强行”闲聚在谢俞家,仔仔细细的又查看一遍谢俞成亲要用的用具。
原本迎赘婿,应当是招赘的女方高头大马去男方家把人接回来成亲的,可李清和呢,言明新宅子现在是谢俞的,作为被迎娶的他,也不能在谢俞的这个旧宅等待,这么一盘算,赘婿没地儿候场了。
林金叶便说,“左右你跟我家大马是兄弟,一起拼过命,不是亲兄弟也胜似亲兄弟。这样,你在我家待嫁,谢俞呢,也不用特特的去了新宅又出发来接你,就在隔壁等着吉时,时辰一到,谢俞左脚迈右脚的,进了我家大门把你迎出去,你二人一同去新宅,也算是乔迁新居加新婚洞房了,怎么样?”
王大花一拍掌,“诶呀!这样好啊!也省了繁琐了。”
赵秀莲肩膀怼怼谢俞,“诶,咱们说没什么用,得娶夫婿的点头才行啊。”
谢俞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笑而不语的李清和,“行,就这么办。”
按着正常迎娶流程,新婚前的夫妻在成亲前三日是不能会面的。
“但我们没这个惯例,那也没有新婚前住一块儿的呢,我俩不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也大半年嘛。”谢俞十分赖皮的回复王大花,给她怼的一滞。
林金叶打着圆场,“婶子婶子,咱们不跟这帮赖皮娃娃们计较啊,你看看,这两人也没有长辈在世,什么都得自己忙活,再遵循那寻常嫁娶的礼节也讲究不来,您说是不是?”
王大花被说动,勉强点了点头,倒说起另一桩事。
“你们成亲后常住新宅子,那家里供奉的牌位可得请去新家啊,曜儿是小辈,又是你们家的后人,端牌位得他来,知道不?”
谢俞又跟李清和对视上了,谢俞示意他开口,李清和只得问道,“我们家牌位,有些多,曜儿怕是请不过来……”
王大花不信,不就自家爹娘的牌位吗,能多到哪里去?
待谢俞把家里布置的小灵堂的门一打开,王大花不禁揉揉额角,六个牌位整整齐齐的,从上到下,还有左右的香烛,烛火随开门带进的微风轻轻摆动,就像王大花此时皱了又松的眉头。
“唉--”不知是谁长叹了一口气。
“曜儿回来了没?明日,明日你们一家三口就给我请牌位去新宅!走两趟!可不能一手揣一个啊,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把家里的长辈们请到新家去!”王大花拿出平日训儿子儿媳的态度对谢俞、李清和怒吼,两人连带着林金叶、赵秀莲都鹌鹑似的应下,生怕老太太太激动。
请牌位并不是一件随便的事,王大花虽是这么说,还是回家让村长赶紧去问问黄花村的道士明日有没有空,请他来谢俞家跑一趟,得道士唱念作打的把谢俞家那些个长辈引到新家去,这叫“安家落户”。
安家落户之后,就不能再轻易动了。
谢俞跟李清和面面相觑,还有这规矩啊?那他们牌位也立的不恰当吧?
“幸亏这些长辈坟墓离得也不远,好歹有个安家的地方,指着你们的牌位吃供奉,怕是得饿肚子喽。”胡须半白的道士在第二日辰时就上了门,在牌位前左右瞧瞧,随口接话道。
观察半晌后,他掐算了一番,点点头,“再过一刻钟,就能出发了。一定得双手捧着,脚步稳当,把牌位恭敬的请过去。对了,麻跟孝衣、孝帽你们都准备了吧?”
“诶,准备了准备了,线香跟黄纸都有!”王大花把手边提着的篮子放下,稻草搓成的双股麻绳团成一团在里头,共有五根。
白布做成的孝衣跟孝帽,帽上尖尖处还点了一抹红,摸着有些挫手。
这配套的衣帽也是三份,谢俞先给曜儿穿戴好,王大花就拿着麻绳给曜儿绑头了。
麻绳绕着脑袋绑一圈,留着根长尾巴垂在背后,再一根麻绳绑在腰间。
这还不够,还得在腰上再缠上根宽宽的白腰带,再在肩上搭一条指节宽的麻,左肩斜挂,这是曜儿作为后人所需要做的“披麻戴孝”。
谢俞跟李清和的装束就稍微轻松些,谢俞的麻绳系在腰间,李清和的脑袋稻草绳绑的还算松,不似曜儿的那么结实。
因为要分两趟走,道士在临出门前嘴里似念似唱的解释了一番给要“搬家”的牌位们听,曜儿在前头捧着谢俞爷爷的牌位,谢俞捧着她奶奶,李清和亦然。
三人随着道士的脚步走着,道士的唱词有种玄乎的调调,似乎一下把人带进了葬礼时送别的场景中,一路上能看见杜鹃花开放在小山上,远远望去是一片嫣红。
“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开,整个春天的花季也过去了。
而此时谢俞带着长辈的牌位们搬迁的路途中,荼蘼花也似隐似现。
走第二趟时,曜儿捧着谢俞父亲的牌位,李清和捧着谢根生,谢俞则捧着她娘。
直到这时,她好像才重新感受到当年父亲离去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她所承受过的悲痛。
时隔多年,她终于能亲自送别父亲,不再是远远遥望,却已是天人永隔。
安置好牌位,三人身上的麻绳、麻、腰带与帽子都被丢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只留下白衣服没有烧掉,王大花嘱咐他们,往后哪家亲戚家有丧事,这衣裳还得穿的,回头洗干净了放好就成。
李清和付了银子给道士,还要给费用给王大花,被她推拒开。
“这就是一点小忙,不算什么,你这么见外我可是要生气的。”王大花佯怒,李清和只得解释道,“这是给您买白衣裳跟麻的花费,您要是这都不要,我们下回哪还好意思求您帮忙啊?”
王大花犹豫了下,好歹是收下了,临走时还悄悄跟李清和讲,“你多陪陪俞丫头,我看送她爹的牌位时,她眼泪汪汪的。”
道士与王大花都离开,王大花还顺带把曜儿带去了旧宅。
李清和在桃树下找到了抱膝坐在青石板上发呆的谢俞,脚步声刻意的大了些,也不见谢俞回头。
他轻轻坐在谢俞边上,拉过她的手,只静静握着,什么话也没说。
这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谢俞窝进了他怀里,张大嘴巴,眼泪流的肆意,却没有哭出一点声音。
打从进宫后,她就不会哭出声了,有什么委屈、不安,想落泪的时候,就是这样哭泣,哭不出一点声音,却觉着心里难受极了。
李清和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他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他都懂,谢俞这时候只是需要发泄跟陪伴,并不需要旁人多说什么。
父亲的离世对她来说就是一场大雨,雨水带来的潮湿深深藏在地底,永远不会被太阳晒干,这悲伤是不会有尽头的,时间也做不到。
幸而他们现在有彼此,至少彼此的悲痛有所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