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落到这个年轻的兵部侍郎身上。
他记得,唐延是去年恩科状元郎,不仅文采斐然,武功也特别好。
因为朝中年轻的武将不多,唐家在天陵根基不深,上一辈是寒门出身。唐延因此不受世家文臣待见,几位尚书皆是隐晦地向他表示不愿收下唐延。他只得将他塞进兵部,没想到入了兵部之后,这一年多以来,就连向来挑剔的秦征,也时常对他赞誉有加。
可是在朝中,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唐延主动出列禀奏。
“唐延,你有何疑虑非得在这时候求解?”
唐延白皙的脸上挂着儒雅随和的笑,“至圣先师曾曰,君待臣以礼,臣事上以忠。三纲之首亦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臣只不过是有些纳闷,皇上是君,皇上为嘉奖三皇子,亲选儿媳做主赐婚,为何还要考虑一个臣子寒不寒心?”
唐延抬眼满是不解,“假设皇上看中了哪个朝臣之女,有意纳为妃嫔,难道还要问那女子的青梅竹马答不答应,就只因担心他对此心怀怨怼,为臣不忠?”
“若当真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国焉成国?”
此言一出,皇帝脸色骤变。
唐延却恍若未见,慢悠悠拜下,“微臣斗胆,请皇上解惑!”
朝堂之上一片肃静。
此刻,殷岐亦是半眯着眼,满是警惕地打量唐延,几欲从他平静的脸上瞧出一朵花儿来。
难道唐延知道些什么?
可是任凭他怎么看,唐延皆是波澜不惊,没有半分心虚的模样。
众臣一片哗然,秦征忍不住低喝出声,“唐延你实在放肆!”
感觉皇帝阴恻恻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唐延却没有怯场,“微臣只不过是打个比方,无意冒犯皇上,请皇上明察。”
皇帝此刻犹如一只鹰隼盯着猎物,眼底绽出嗜血的锋芒。
他定定地观察着秦征和唐延的反应,这两人不像串通好,更不像是知道某些秘密的样子。
尤其是唐延,眼底一片澄澈清明,大大方方地迎向他和众朝臣的审视。
若是知道,寻常人只会更加讳莫如深,又岂会像唐延这般直言不讳坦然应对?
这般想着,皇帝冷哼一声,“秦征,你手底下,可真是能人辈出啊。”
秦征跪了下来,还未开口替唐延分辨几句,又听皇帝意味深长的声音传来。
“你们兵部的唐侍郎,不愧是恩科状元出仕,所言有理有据,深得朕心。”
“尤其是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的皇儿是帝王血脉,皇亲贵胄,想要一个女人又有何难?
若将人给了叶轻,反倒叫人耻笑他东陵皇室软弱无能,连区区一个女子,都不得不拱手相让!
“朕已决议,着翰林院拟旨,赐婚烬王和左家嫡长女,钦天监也尽快帮着挑个好日子,喜新,你亲自走一趟,将赐婚的圣旨送去北境。”
“臣遵旨。”
“奴才领旨。”
说完这几句话,皇帝只觉心口乏力,重重吁了口气,“诸事已定,都散了吧。”
喜新扬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皇上!臣有事启奏!”
今日早朝一直不见踪影的谭仲廷迈着一双短腿匆匆而来,因为跑得太急,官袍下的胸膛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他的手里抓着一封信,身后还有两个御林军侍卫帮忙抬了两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
皇帝眉目微拧,透着不悦,“谭爱卿既然有事要奏,为何姗姗来迟?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身上的燥热感隐隐浮了上来,今日早朝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他本是急着回后宫纡解,却被谭仲廷拦下,一股邪火无处可发,脸色也沉了下来。
谭仲廷喘着粗气道,“微臣刚要上朝就让衙役给拦了,说是早上有人自称来自卞云关,那人留下了这两个箱子,说是齐王提前献给皇上的寿礼。”
听到卞云关三个字,朝上众臣皆是神色一凛,又闻齐王特意送来了下个月的寿礼,不由面面相觑,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向那两个方正的木箱。
皇帝龙目微眯,“到底是什么玩意?”
谭仲廷颤颤巍巍地垂下眼眸,“微臣担心齐王耍什么阴谋诡计暗害皇上,便斗胆打开了箱子。”
“是什么?”看他的表情,皇帝已经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谭仲廷张了张嘴,实在开不了口。
他若有所思扫了一脸镇定的殷岐一眼,咬咬牙,朝身后两名御林军侍卫挥手。
两人当众打开了木箱。
瞬间,一股腐臭之气蔓延开来。
“这是!”
离得最近的几个朝臣猛地捂住鼻子,目露惊恐,连连倒退。
“这到底是谁!?”
有文臣已经失声嚎了出来,随即难以克制地吐了一地。
木盒中,两个沾满深红血污的头颅爬满蛆虫,大半张脸已经腐烂,若非熟识之人,根本认不出他们的身份。
尉迟信被罢职入狱后,一个殷家的旁支顶替了他的位置。
那人一眼认出了那两张脸,惊呼一声,“殷、殷正,还有殷临!”
他猛地看向面色骤变的殷岐,“殷尚书!你快过来看,是殷正和殷临!”
殷岐匆匆上前几步,顿时眼前一黑,身子也跟着猛地晃了晃,
一旁的谭仲廷忽然往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挠了挠鼻孔。
双腿发软的殷岐紧跟着栽倒在地,几个户部大臣都在瞬间伸出手,无奈离得远了些。
殷岐早已顾不上旁人。
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瞬间老泪纵横。
天杀的齐王!
他费尽心力栽培出来的庶子,还没来得及为殷家握稳军权,建功立业,就这么折损了!
这一切,都是杨伶这个叛国投敌的贱人害的!
“殷尚书!”
几位熟识的朝臣七手八脚地扶起他,他却是面色惨白,就这么坐在金銮殿地板上,久久没能站起来。
龙座上的皇帝远远瞥见那两个不堪入目的头颅,眼底怒意汹涌。
他身上的燥热,也催动了胸口阵阵闷痛。
金銮殿下弥漫着腐烂的臭气,更叫他几欲作呕。
“祁天麟!简直欺人太甚!!”
谭仲廷忍着打颤的双腿开口道,“皇上,这还有一封信,也是那些人留下的……”
一说话,皇帝和殷岐瞠目欲裂的目光齐齐落到他身上。
谭仲廷只觉头皮发麻,在心里直把那几个没抓住人的衙役骂个狗血淋头。
“上面封了蜡,也没写收信人的名讳,微臣没敢打开。”
喜新走过来,接过谭仲廷手中信一看,却是忍不住咋舌。
他的表情有些诡异地将信呈到皇帝跟前,皇帝扫了一眼信封上的两个大字,陡然眯起眼,“把信打开。”
喜新撕开信封,里面没有异香也没有其他异样,这才递给皇帝。
皇帝看了半晌,目光奇怪地落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左兆桁身上,似乎带了几分同情。
自从杨伶投敌,左兆桁就一直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本想罢免他的职务打入天牢,可因为左倾颜与祁烬的关系,这才一直按着没有动他,没想到……
“定国侯,这是杨伶那逆贼写给你的……”
“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