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魏永明定睛打量,认出这小姑娘正是去年在三里庄教堂外遇到的大小姐。耐高温说她是南门外富商的女儿,没想到竟是葛老板的千金。
“啧,休要口无遮拦。”葛老板稍显不悦:“他姓魏,是新来的伙计。”
“咱们家的伙计?”葛小姐大感意外:“我记得你叫...…你叫二狗子,对吧?你一个乡下小子,也懂得银号里这许多事情么?”
葛老板一皱眉,刚要出言呵斥,刘掌柜抢先笑嘻嘻的应和道:“小姐说的是。其实他倒还认得几个字,可却不会提笔写,也不会打算盘,看来只能安排做些杂活了。”
“你不会写字?”葛小姐嫣然失笑:“那日耐神父说你是什么饱学之士,还懂许多西洋学问,竟然连字都不会写么?”
魏永明本不太在意身边古人们对自己的种种误解,可却实在不甘心被这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看扁,扭开脸淡淡分辨道:“我当然会写,只是习惯用硬笔而已。”
“用硬笔写字?你好奇怪。”葛小姐还想再问,一旁葛老板愠道:“行了,少要啰嗦。你跑来这里有事么?”
“瞧您说的,没事就不能来么?”葛小姐俏皮的撅撅嘴:“女儿方才去找耐神父说话,正遇到他要来这附近办事情,便载他一起来了。”
“载他一起?”葛老板大为不悦:“你与那洋神父同乘一舆?成何体统!”
“有什么不妥?”葛小姐茫然反问:“我不也常与爹您同乘吗?”
“你...!我是你爹,如何相提并论?”葛老板哭笑不得。
何大庚见状忙陪笑打圆场:“小姐天真烂漫,心思纯良,葛兄莫要责备。再说我与那洋神父打过几次交道,看他像是正直敦厚之人,且年纪与你我相仿,想来无甚大碍。”
葛老板面色稍缓,轻声冲女儿叹了一口气:“耐神父来这附近做什么?”
“说是旁边将军庙街的一块土地原归他们教会所有,如今却被住户们占了,他想来交涉讨还。爹,你知道这事么?”
“归他们教会所有?”葛老板皱眉看向何大庚:“何先生可有耳闻?”
何大庚摇摇头:“未曾听说,想必是早年间的事吧。不知他是否有凭证?”
“有地契在,不过原件存在别处,他只有一份抄本。”葛小姐答了一句,又对魏永明说:“你不是惯用硬笔么,耐神父倒是有几支,你不妨去找他讨一根回来,方便今后写字。”
“好主意。”魏永明冲葛小姐一笑,按她的指点出门沿着窄窄的巷子来到将军庙街口上,隐隐听到有几人正扯着嗓门大喊大叫:
“让俺们给你腾地方?门儿都没有啊!想得可真美!”
“别做白日梦了,趁早滚蛋吧!”
“再要来无理取闹,可别怪俺们不客气!”
魏永明转过拐角向前张望,只见十米开外站着七八个怒气冲冲的老少爷们儿,有的叉腰、有的抱胸,将耐高温团团围在中央。
众人出言不逊,耐高温却并没生气,不慌不忙的高声说:“各位,各位听我一言!咱们要讲道理,是也不是?这块地产乃鄙人所在的教会于顺治七年购得,有地契为证,并非无理取闹。”
“有地契又怎样?你那是老黄历了!”大伙儿不屑的反驳:“这地方雍正年间便已有人居住,俺们祖上迁来时也都立了契。”
“但是,可是,这块地是教会财产,被人占用不合道理,更不可以擅自买卖,立契也当无效。”
“你说无效就无效?!俺们手里可都是官府用了印的红契,你若不服就去衙门理论!”
“唉......即便咱们双方都有地契,那也应以在先者为准。”
“凭啥?须以新契为准!”
两边各摆各的理,耐高温没有舌战群儒的口才,没说几句便招架不住,急的磕磕巴巴直往外蹦洋文。
魏永明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深感此事难以扯络清楚。正不知该如何劝解时,就见耐高温被一个小伙子连推带搡的轰出了人群,低着头朝自己这边狼狈而来,口中愤愤的不停小声嘀咕:“捕个鲤鱼,捕个鲤鱼!”
“耐神父。”魏永明站在街角冲他招了招手:“去哪儿捕鲤鱼?你想吃糖醋鲤鱼么?”
“二狗先生?”耐高温羞愤之色稍褪,无奈的叹息一声:“我是说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魏永明瞟了一眼远处散去的人群,笑着摇摇头:“我看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嘛,这块地是本糊涂账,谁也说不清楚。”
“我赞同你的意思。”耐高温比手画脚的解释:“我是说这件事情本身不可理喻,出现了两份地契,根本交涉不通。”
“这种事自古就难办的很。”魏永明自言自语一句,提议道:“官府出面或许会比较好说话,你何不去找知府大人商议?即便无法讨回原有地产,起码也能给你个公道的说法。”
“教会用地等事宜向来由各省巡抚做主,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了与居民的纠纷,知府大人是不管用的。”耐高温双手一摊:“可是巡抚大人生病了,我见不到他。”
“唔...那你便耐心等一等吧。”
“也只能如此了。”耐高温耸耸肩:“对了,二狗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换东家啦,在葛小姐他爹的银号里当伙计。瞧,就是前面那家。”
耐高温随着魏永明来到广盛泰,与葛老板和何大庚等人见面交谈几句,临走前把随身携带的钢笔和一罐墨水留给了他。
魏永明当场蘸着墨水写下几个字,算是在葛小姐面前洗脱了文盲之名,又为他们展示笔算之法。
葛老板和刘掌柜皱眉不语,葛小姐却啧啧称奇:“我在耐神父的外文书里见过这些洋数码,寻常人是不认识的,你却能用来演算?”
“我说魏老弟所学异于常人,并非虚言吧?”何大庚颇为欣慰的看看葛老板:“葛兄如若悉心栽培,假以时日,他定能成为广盛泰的得力伙计。”
“便依先生的意思。”葛老板不咸不淡的笑笑。
“那么何某先告辞了。”何大庚冲他和刘掌柜拱拱手:“改日再会。”
众人把他送出门外,何大庚走出几步,站定回身招呼魏永明:“登初你来,我还要叮嘱几句。”
魏永明答应一声跟到近前,何大庚和颜悦色的背起双手:“你认为此处如何?可还满意么?”
“挺满意的,感谢何先生费心为我安排。”
“不必客气。你安心在这里做事,若是有甚不如意的地方再来找我商议。”
“好。”魏永明转动脑袋看看四周林立的门面,迟疑道:“可你不是打算让我去团练做帮办么?”
“不急。眼下周边各村庄仍在征募乡勇,团练公所也尚未起建,你暂且委身于此,我有事自会来找你。”何大庚笑吟吟的盯着他:“此事我已向葛老板交代清楚,不必有后顾之忧。不过你既身为帮办,待公所建成后怕是少不了要两头奔走。”
“没问题。”魏永明挥手告别何大庚,转身回到广盛泰,自此便在这家银号里当起了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