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庚如此坚持,魏永明不由稍稍有些动摇:“多谢先生盛情相邀。不过…您在府衙办公,其中规矩想必是极多的,我这人向来自在惯了,恐怕受不了种种约束。”
“原来老弟是顾虑此节。”何大庚停顿良久,抬手捻了捻颌下须髯:“好说,我另行帮你谋一份差事,平日不必出入官衙,只需听候召唤即可,这样老弟总该满意了吧?”
“什么样的差事?”
“团练没有朝廷拨银,地方也负担不起,眼下全靠商号及士绅们出资维持。毛大人许下话来,凡资助银两达到一定数目,便可往营中派遣临时帮办一名。有几家商号已捐了大笔银子,但尚未派出人选,我想不如在其中给你挑选个合适的去处,再由老弟为其兼任民团帮办,可谓是名正言顺。”
“是,不仅名正言顺,而且划算的很。”魏永明会心一笑:“让我为团练办事,却从商家领工钱,何先生果然精明。”
“嗳,老弟此言差矣。团练乃朝廷大计,咱们都是大清子民,为社稷分忧效力是分内之事,怎好去计较这些?”
何大庚一脸正色,魏永明瞧不出他究竟是倾吐肺腑还是故作姿态,便顺着话头询问:“先生说的有理,那...您打算给我安排个什么去处?”
“无非着落在城内首饰行、布匹店、银号、药铺等几处大买卖家,不知老弟愿委身哪种行当?”
“银号吧。”魏永明回答的毫不迟疑。
经过何大庚一番软磨硬泡,他对于此事的态度进一步有所松动:既然横竖都是虚度光阴,不如干脆随遇而安,抛掉顾虑痛痛快快活在当下。在城内这些商户中,银号可以算是与自己本职工作最为接近的行当了,想必不会太难上手。
“一言为定,我稍后便去找几位东家交涉。”何大庚面现欣慰之色,又意味深长的微微一笑:“魏老弟如此果决,莫非对银钱业也颇为通晓?”
“只不过略懂些皮毛而已,不值一提。”魏永明摆摆手,叮嘱道:“先生还记得那天同你一起吃饭的庞老板么?可千万别让我去他家。”
“庞老板?”何大庚一怔,随即心领神会:“老弟不必担心,他捐银极少,本就不在派遣帮办的商号之列。”
等曹老六买了五香花生回来,三人喝着茶闲聊几句便各自散去。魏永明回到点心铺,把何大庚要给自己找新工作的事情对大家讲了,老孙头和两位伙计虽颇觉不舍,却也为他寻到好差事感到高兴。
何大庚办事效率很高,当天回去便安排好了一切,次日上午先带老孙头去看了城里的新铺面,又领着魏永明去见新东家。
晚清时期,济南府各家银号主要聚集在城内的高都司巷。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距离西城墙根儿很近,南头一直通到熙熙攘攘的西门大街,路口挤满了各种小吃摊,每天从早到晚飘散着馄饨、包子、酱菜和炖肉的香气。
巷子里除了一间书院外,大部分临街门面都是银号,也有不少挂着账局、票号或是典当行之类的招牌,魏永明的新单位“广盛泰”则在一家估衣铺旁边。
广盛泰的东家姓葛,便是前些日子在酒楼里坐主陪的那位葛老板。何大庚和魏永明进门时,葛老板正坐在桌边与掌柜谈话,瞧见他俩便缓缓欠了欠身:“何先生来了。”
“葛兄安好。刘掌柜,你好啊。”何大庚与二人寒暄了几句,拉过魏永明向他们介绍:“这位就是我昨天提起的魏登初。魏老弟,快给东家和掌柜的见礼。”
“东家,掌柜的。”魏永明上前依次问候。
葛老板不冷不热的点点头:“这不是当日往酒楼送点心的伙计么?何先生说你颇具才学,且讲讲看,都会做些什么?”
魏永明那天见葛老板在酒楼里谈吐稳重,临走前还得了他三十文赏钱,对他印象不错。但听这句问话中稍有轻视之意,不禁略感不爽,昂首笑道:“跟钱财打交道嘛,无非是存取借贷、计算利息而已,您吩咐什么我就干什么呗。”
“嚯,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葛老板请何大庚一同去桌边坐了,转头对掌柜的说:“老刘,考较几句,给他安排个力所能及的差事。”
“是。”刘掌柜向前一步,摇头晃脑的捋捋胡子:“你识得字吗?”
“识得,还挺多呢。”
“那好。”刘掌柜转身进了里屋,但听一阵锁头响动,片刻后拿来了一张散着淡淡油墨气味的纸票,指着中间一溜大字说:“你且念念,这上面写了什么?”
“准足制钱二千文,咸丰三年制。”
旁边坐着的何大庚轻轻一笑:“刘掌柜,你莫要小觑于他。各大银号发的钱票随处可见,便是不识字者也能猜到上面写些什么。”
“先生有所不知。”刘掌柜捧着钱票凑到他近前:“此乃户部刚刚发出来的票子,谓之大清宝钞。我们前日才首次得了一张,料咱这街市上没几个人见过。”
“哦?我也是头一次见,印制果然精美。”何大庚凝神看了片刻,点头道:“确是不同,便用这个考他吧。”
刘掌柜回到魏永明身旁,又用手指指钱票下方格子里的小字:“你再念念这个。”
“此钞即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魏永明仍不习惯阅读这种没有标点分隔的大段文字,一字一顿的念道:“京外各库一概收解...每钱钞二千文抵换官票...银一两。”
“一字不差。”刘掌柜满意的收起宝钞,回来接着又问:“你可会算数?”
“会。”
“来。”刘掌柜转身走到柜台旁,将一把算盘推到他面前:“我出数目,你算。”
魏永明一愣:“用算盘么?”
刘掌柜也是一愣:“不然呢?”
这可是先前没考虑到的问题。魏永明以往常听老孙头在屋里噼里啪啦打算盘,自己却没碰过。隐约记得小学时曾上过一两节珠算课,然而工作后与数字打交道全靠计算器或是Excel,如今也就还记得一句“三下五除二”的口诀。
“这个...我不会。”魏永明难为情的笑笑:“我只会用笔算。”
“用笔算?”刘掌柜从鼻孔里嗤了一口气:“那岂不是麻烦的很?还要耗费许多纸张。”
魏永明哂笑不语,东家葛老板在旁边淡淡说道:“不管什么法子,若能熟练便是门本事,不妨让他算来看看。”
“是。”刘掌柜答应一声,将笔墨纸张摆上桌面:“请吧。”
又是一个难题。魏永明硬着头皮抓起毛笔比划几下,写出的数字如狗刨般不成样子,只好将笔搁回笔架,冲刘掌柜一摊手:“我习惯用硬笔。”
“硬笔?”刘掌柜五官一拧,正要出言嘲讽,忽听门外传来年轻女子银铃般的声音:“爹!刘伯伯!”
几人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穿着雪白薄缎子袄的清秀姑娘迈步走了进来。葛老板一脸慈爱的无奈道:“你怎么又蹿出来了?这位是府衙的何先生,快叫何叔。”
“何叔!”小姑娘大大方方喊了一声。葛老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何大庚介绍:“这是小女。虽已近二八之年,却整日像个野小子似的四处抛头露面,没点样子,让先生见笑了。”
“原来是葛小姐,幸会,幸会。”何大庚笑吟吟的夸赞:“令千金清丽脱俗,落落大方,绝非寻常人家女子可比,葛兄又何必过苛?”
“多谢何叔夸奖。”葛小姐浅浅一抿嘴,转头瞧见魏永明时又忽的一怔:“咦?你...你不是那个偷吃番柿子的小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