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魏永明面前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重又坠入到黑暗之中。
冰冷的黑暗,却十分短促。当他再次睁眼时,愕然发现自己趴在硬邦邦的床铺上,侧脸面对着简单而又熟悉的家具。
是四婶的房子,自己在咸丰年间的家。
一场梦么?到底...到底哪边才是梦?
接二连三的身份转换把他折腾的几近崩溃,一边回想刚才的场景一边起身,不料背后猛然一痛,又重重趴了回去。
“啊哟!”魏永明疼的龇牙咧嘴。
“怎么了?怎么了?”四婶急匆匆跑进屋子:“我的小祖宗哎,伤口还没好利索呢!千万别乱动弹,老实趴着!”
魏永明抱着枕头呻吟了两下,四婶从桌上端起一只大碗走到床边:“是不是渴了?喝点水吧。”
魏永明单手稍稍撑起身子,歪头喝了两口水,纳闷的舔舔嘴唇:“我...我啥时候回来的?”
“啊?!你咋说胡话呢?又不记事儿了?”
“...我才刚醒啊。”
“不是半个时辰前才睡下的么!”四婶哭笑不得:“你到家都好些天了!噫,动不动就忘事儿,这是个啥毛病呢?”
“是吗?!”魏永明大感惊悚:“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屁!何先生和小六他们一大帮人送你回来,不记得了?!”四婶幽怨的瞪了他一眼:“这些天好多人都来探望,送来好多药材补品。你虽然不太清醒吧,可还迷迷糊糊趴着跟人家说话哩,都忘了?”
“我...确实是忘了。”魏永明一脸无辜。
“忘了就忘了吧!”四婶没好气的把碗搁下,眼圈忽然一红:
“你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平生头一遭出远门就摊上这许多糟心事。幸亏没伤着骨头,又被巡抚大人赶上救下性命,还安排大夫在临清照看了你许多日子。等将来有机会,咱娘俩可要好好向大人谢恩才是。”
“是。四婶,都有谁来探望我了?等我好了也要一并回谢。”
“可是不少。你们东家、掌柜的,曹家兄弟,芹菜和老庞家两口子,糕点铺的老孙头和伙计,何先生带着一帮团练弟兄...对了,还有教堂那个耐神父——瞧不出,你人缘挺不错么。”
“还行吧。”魏永明艰难的侧过身子:“葛小姐呢?来过么?”
“葛家小姐?一次都没露过面。”四婶面色有些不忿:“也忒薄情寡恩了,你替她挡的这一刀啊,不值!”
“嗐,总不能见死不救么。”魏永明摇头笑笑,由四婶搀扶着起身解了个手,回到床上继续休息。
晚上曹老六再来探望,魏永明与他聊了几句,得知太平天国援军南逃之后接连遭遇围追堵截,先锋陈仕保遭遇伏击身亡,主将曾立昌投入黄河自尽,只有许宗扬带着寥寥几十人渡河逃离了山东。
好歹许宗扬没死,算是成全了何大庚的义气。魏永明暗自感慨,问曹老六:“对了,我们在临清遇到一个叫武七的孩子,你可曾见过?”
“武七?噢,知道。”曹老六眯着眼想了想:“你受伤后他一直跟在左右帮忙照顾。后来咱们拔营回济南,他说要先回家看望老娘,过些日子再来找咱们,何先生还给了他几两银子。”
魏永明点点头,又问:“崇恩大人回来了么?”
“回来了,不过听说前几天突然病倒了。”
“什么病?”
“大概是心火上攻吧。”曹老六叹道:“这一路长毛援军虽然败了,但有一支从河北突围出来的长毛趁乱南下,又占了高唐县。”
“呀,那怎么办?”
“总共千把来人,朝廷叫胜保那个脓包领兵去打,倒无需咱们操心。我猜呢,长毛这一遭把小半个山东祸害的不轻快,西南许多州县的春耕都耽误了,巡抚大人怕是在为这事儿着急上火。”
“有道理。”魏永明试着动了动肩膀:“六哥,崇恩大人是去年才到藩台衙门就任的吧?我还没见过他呢,不知是何样的人物?”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曹老六啧啧连声:“咱们当初刚从长清逃难到济南时,他就是山东巡抚呀!”
“是吗?噢...确实不记得了。”
“对对,你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曹老六津津有味的咽了口唾沫:
“崇恩大人是满洲正红旗觉罗氏,笔帖式出身,早在道光二十年就做过济南知府,后来先后掌管藩、臬两司,一路升至山东巡抚。前些年他调任外省,绕了一大圈刚回到咱们这儿,现在又重新代署巡抚之职,算的上是官运亨通、四平八稳。”
“觉罗氏?爱新觉罗么?”
“只有觉罗二字,应该是远枝血脉吧,不在宗室之列。”曹老六略带嘲讽的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挺博学的么?应该比我明白呀。”
“术业有专攻嘛。”魏永明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原来是皇族裙带,不知他做巡抚的本事比张亮基大人如何。”
崇恩熟谙省内情形,为人宽和且颇具才学。由他主政山东,省城军民大都是乐见的,唯独神父耐高温感到十分失落。
耐高温这两年一直执着于重建城内教堂,前任李巡抚对此事颇为冷淡,难以沟通。上一任张巡抚接见了他两次,但是提出许多问题和条件,叫他去跟主教落实清楚。
耐高温看到了希望,因此于一个月前匆匆赶往武城县,先将情况详细汇报明白,又与主教商议出一套讨价还价的方案。
期间恰逢清军与部分太平军相继从河北南下,沿途兵荒马乱,耐高温便在武城多盘桓了些日子。
不料等他踌躇满志的回到济南,却听说山东巡抚又换人了。新上任的崇恩倾心汉学,尊崇儒道,对洋教十分抵触,向来不爱与外国人打交道。
数次求见都吃了闭门羹,耐高温虽不气馁,可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耐心等待。
有时他会去城内教堂旧址走动,与居民们磨磨嘴皮子,但通常得不到好脸色。偶尔也会带几样自己种的果蔬来看望魏永明,听他讲讲在临清的见闻,顺便发发心中的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