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贺,回头还来得及,你有家有老婆有孩子,第二个孩子还刚刚出生没多久,你想毁了自己,那他们之后该怎么办?”
“已经没法回头了,林队。”贺章的声音很平静,他现在想不了什么以后,他只能想现在,他的老婆孩子只有活下来,才能谈到什么以后。
“为什么?”这三个字已经被他说得疲惫至极,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张劲会因为别人记不住他的名字而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李仕明会因为自己不确定的消息透露而越陷越深?
为什么市局里大家都信任依赖的老刑警现在拿枪对着他的同伴?
林默将望向对面山上的视线撤回,看向站在他旁边的贺章。
因为老婆孩子在别人手里吗?
这只是表相,甚至是他选择后导致的结果,他第一次诚实而直白地剖开自己的内心欲望,“因为权力。”
权力?
林默明白了。
他没有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是问:“那你把我带到这儿想干什么?”
贺章的回答出乎林默的意料,“不干什么,只是让你看着。”
让他看着?
对面的一切纳入眼底,山下的木屋,毒贩似乎在紧张巡逻,旁边有几辆车,半山腰也有屋舍,林默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看着。
这里是禾乡。
是闻山的老家,所以下面的对面的……
林默知道那是什么人,也猜到今天可能会有所行动,可为什么要让他看着?费这么大劲把他弄到禾乡来就仅仅是让他在这儿看着?
贺章瞥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什么?对他吗?
林默扯了扯嘴角,“失望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得我都快麻木了。”
他定定地望着前方,“还记得我刚入缉毒口的那年,内部组织比赛,我们队长就把你带到我们这些新人面前,说你虽然不是缉毒口的,但是一个响当当的缉毒英雄。”
“大家鼓掌,起哄让你露一手绝活。”
“那绝活,你教给了我。”林默眼神陡然凌厉,手掌如蛇猛然出击,抓住持枪手腕,背身迅疾靠拢,手掌如刀猛地劈向肘弯下一寸,手肘撞击向身后之人。
贺章猛地往后退,手枪脱落。
所有动作快得眨眼之间完成,枪已经握在林默的手中,他倏然转身,枪口对准了贺章。
一臂之内,皆可夺枪,只要抓住对方精神松懈的一丝空隙,动作足够快力道足够大,就能成功,这是当初贺章说的话。
他的动作快得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如今,林默用他教的动作夺了他的枪,“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丢在地上。”
后退的瞬间贺章下意识地想冲上去,却已经来不及。
他定定地看着他,僵持半晌,依言将身上所有东西丢在地上,烟、打火机、匕首、手机、钥匙还有手铐。
林默紧盯着他,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手铐自己铐上,就铐在旁边的那棵树根上。”
贺章铐上,林默收起枪,“谁让你把我带到这儿的?”
贺章看着他,就是不回答。
林默不再等他的答案,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和手铐钥匙,疾步离开。
贺章定定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
这样做,比直接杀了林默还要难受一百倍吧。
隐匿在树丛中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叶泽不耐烦地转头看去,瞳孔瞬间骤缩,几秒后,欣喜激动才猛烈地砸下来,他疾步上前,张开双臂紧紧拥住来人。
他都快哭了,“林队,你还没死,你丫的去哪儿了?”
林默拍了拍他的背,抿唇一时之间难以解释清楚,他推开叶泽,“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和你解释,韩厅呢?”
叶泽眉头紧锁,“韩厅没来。”
韩国栋没来?怎么会?
林默又问:“商局呢?”
叶泽眨了眨眼,“也不在。”
韩国栋不在,商贞菊不在,贺章又把他带到禾乡,此时,林默真是有些摸不清状况,犹如一人夜行。
他压下诸多疑惑,牵绕不清的头绪暂时搁置一旁,问道:“此次行动指挥人是谁?”
叶泽的神情变得越发微妙,“是赵处长。”
赵处长?督察组的赵处长。
林默是真的懵了。
督察组的主要职责是监督指导地方工作,督察本级公安和下级公安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职责。
督察组的人员并不固定,都是从各部门抽调组成的,一般是在地方有违法乱纪时进行的内外部的检察。
针对性很强,都是因为具体的事情才进行组成成员进行检察。
比如林默和嫌疑人来往过密,行为举止亲密。
林默记得这个赵处长虽然也当过缉毒警,可他现在所在的职位……怎么着也不应该是缉毒行动的指挥官啊。
难怪叶泽的神情微妙,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赵处长查过林默的关系。
可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叶泽挥手让人给林默拿来耳麦,他垂眸看着林默手里的枪,“林队……”
林默沉声道:“是老贺的枪。”
叶泽往后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商贞菊和刑警支队外出,贺章却以参加省里讲座培训为由留下。
可是,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向赵处长汇报林默突然归队的事,左右就待在他的旁边,有他看着,有整支缉毒队看着。
耳麦里传来指挥官的命令,“一切就绪,行动!”
……
茶室。
看着放在桌上的手机,看着那些明显不对劲的通讯录,祭司没有露出丝毫的意外震惊之色,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解释。”
闻山神色微变,捡起桌上的那个手机,居然真的解释起来,“这手机又不是我的,卡也不是我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葛老急辩,“这是在……”
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闻山打断他,“是在我出车祸的地方找到的,对吗?”
葛老的话被堵住,没有出声,但神情已经十分明显给出答案。
闻山笑了起来,“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掉在我出事的地方,就和我有关系,葛老,道理可不是这么讲的,你要跟我掰扯这件事,那就是承认你挪雍村居心不良,对我动手了?”
葛老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祭司,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怎么答闻山这话。
茶杯在闻山手中轻轻旋转,忽然,门口马仔疾步进来,“祭司,有警察!”
茶杯猛地被捏碎,碎片划过颈动脉,葛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闻山,下一秒应声倒地。
阿坤猛地回头。
闻山真的是警察的人!
闻山无所谓地丢下碎片,看也不看他一眼,“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他问祭司。
祭司睨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阿志本来不用那么快死的,他死之前你出去了一趟。”
所以,阿志的死并不只是因为警察抓住李啸天,弄得那么残忍,全是对闻山立场的一次验证,尽管他亲手杀了阿志,表现得没有丝毫错漏。
他没有虚假伪装,信誓旦旦地表什么忠诚,反而表露出对祭司的杀意。
甚至在一见面的时候,并没有上演什么父子情深的戏码,所有情绪的表露皆是真实的内心想法,爱、恨、愤怒、痛苦都是真实的,没有丝毫作伪。
谁当卧底会这么当?
祭司信他。
可当他只带着一个人去酒吧一夜未归,而毒蛇为怕祭司责罚没有让内部人员去运人却真的丢了人的时候,这个巧合。
祭司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
他起身看向窗外,警察已经涌上来,向木屋仓库逼近,山下已经乱套,枪声不绝于耳。
他背身立于窗前,没有回头,不知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问道:“你就那么……想当缉毒警吗?”
每个人成长过程中总有一个阶段。
大人喜欢问小孩,你将来想当什么?当医生、老师、科学家、宇航员、歌唱家、作家……
那时候的梦想就只是梦想,干净纯粹,不受社会现实桎梏,天马行空,好像只要那样想,未来就一定会是那样。
二十多年前的小院并不宽敞,只有巴掌大的地方,院墙上的砖洞里添了土,种着小葱、蒜苗还有薄荷。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内,女人戴着围裙,锅碗瓢盆叮呤当啷作响,水声、菜下油锅的刺啦声,还有女人的絮絮叨叨。
“你妈病了,你大哥、你姐、你弟商量了大家轮流照顾,商是这么商量,可谁去了?还不是你天天去照顾,说的好听,‘哎哟,我们家出钱了’,那点钱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饭菜的香味夹杂着女人的委屈憋闷又气愤的念叨从窗户一起飘出来。
院门被打开,一个八岁的孩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进来,屋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忽然出声,“行了,孩子回来了,别再说了。”
说着就从厨房里出来,一把将孩子举高,满脸笑意,“儿子回来了!今天有没有听老师的话,没有和别人打架吧?”
“没有。”
“是没有听老师话,还是没有和别人打架?”
“没有打架,我们玩的是警察抓坏人,用枪,不用打架。”
男人揉了揉他的脑袋,宠溺地笑着问道:“长大想当警察?”
男孩点头,用手比枪,对准自己的父亲,嘴巴自带音效,“biubiu,砰!砰砰!”
男人极其配合,演出中弹的样子,还极其夸张地“啊”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躺倒在地上。
男孩笑了起来,把背着的书包放下,“爸,老师说警察有好多好多种。”
男人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着问他,“那你想当哪种?”
男孩歪头想了半晌,“缉毒警。”
男人倒是有些意外他说得这么准确,好奇道:“为什么想当缉毒警?”
男孩说:“宁浩有个胶的。”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小,“这么大,他爸爸说是缉毒警,我喜欢。”
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意思很清楚明白。
男人想了想,大概是他同学的那个手办玩偶看起来实在太酷,所以他喜欢。
这只是梦想的一小粒种子。
也不过是父亲和儿子在饭前的一些平常交流。
大人,只是喜欢看孩子说梦想时的天真模样,可从来就没有把他们的梦想本身当一回事。
大人们太过清楚,梦想只不过是一缕虚无缥缈的烟。
残酷现实的风轻轻一吹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