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
林默端来热水,浸湿毛巾,细细擦拭干净闻山的身体,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没有给你买新衣服,是你之前在家里穿的那套,布料很舒服,我妈亲自给你送来的,她比我好,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本来,那也不是你的错。”
林默换了水和毛巾,将他挪动,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头发浸湿,手指穿梭在发间,挤了洗发水轻轻揉搓,泡沫绵密,明明知道人已经毫无感受,他还是动作轻柔,怕弄疼他。
冲掉泡沫,用毛巾包裹住头发,张兰芝一言不发地进来把水端出去,又给他换了一盆水,林默再次将头发清洗干净后,用毛巾稍稍擦干。
张兰芝看着林默这个样子,忍不住哽咽流下眼泪。
林默拿起剪刀,“妈,没事,他头发太长了,我只是想给他剪剪头发,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我想给他剪剪头发。”
张兰芝不忍再看,走出病房。
食指中指夹起头发,剪刀发出细微的“咔嚓咔嚓”声。
病房里很安静很安静,半干半湿的头发飘落,玻璃窗外的夕阳染红大团的云,血橙晕染抹向繁华城市上空天际一笔。
太阳已经彻底西落。
林默俯身亲吻着他的额头,手指胡乱轻柔地拨动他的发,“真好看,还是我剪的好看,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个人一絮叨起来总是没完没了,总是要缠着他说些有的没的。
现在却连应都不应他一声。
他是不是在怪他,十七年前没有朝他伸手,十七年后不相信他,用这种方式惩罚?
他怎么可以这样?
钝涩的心脏忽然剧烈地撕扯绞痛。
林默的眼泪掉落在他的脸上,手掌托住他的脑袋,拿掉垫在腿上的毛巾,他起身,将他打横抱起来,“天快黑了,我带你回家。”
守在病房外的人怔住,不由自主地看向从病房里出来的两人。
叶泽反应过来,立即去给他们按电梯。
张兰芝钻进病房里,把落下的东西胡乱收拾进袋子里,和韩国栋抬脚跟上。
电梯门倒映出模糊的身影,苍白的脸,眼眶湿润猩红。
肩膀上的伤口裂开,血洇湿衬衫。
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外等电梯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林默视若无睹,手臂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脚步沉稳地走向停车场。
张兰芝、叶泽、韩国栋追赶上来。
张兰芝看着他肩膀上渗出来的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天际最后的一抹余晖逐渐消失,林默抱着闻山,在上车前忽然停住,抬头看了一眼那抹橙红余晖,他们只在一起看过一次夕阳,今天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车门打开,他把闻山小心地放进去,上去把人抱在自己的怀里,手掌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去火葬场的路很漫长。
叶泽将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可再慢终究也会抵达。
……
缅甸某处废弃冷冻厂。
面前的尸体仪容整洁,只是有一只小腿的裤脚塌下去。
那里的肌肉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骨头。
安非他命注射下去,他小腿的肌肉被刀生生剔除,全程清醒着痛苦。
商贞菊罗蓁他们肃然地注视着这具尸体,这具尸体要迎回国内,可即使埋葬墓碑上也不会有他的照片和名字。
生前不露脸,死后无名碑。
这是缉毒警的宿命。
他们不知道闻山是怎么在那样的境况下将阿志的尸体弄到这处废弃冷冻厂的,也无从得知闻山将匕首插进阿志身体时的心情。
闻山也死了。
卧底换取信任的代价,有时候比失去生命本身沉重得多。
没有人可以对此感同身受。
没有人知道阿志死亡前对闻山露出的悲悯意味着救赎还是绝望。
闻山不明白,阿志为什么能知道他的身份?
没有通过文字,没有任何流露信息的交谈,可他就是认出了他。
他们有着同样的身份——卧底。
也许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感知。
罗蓁曾有那么一些细微的瞬间,也触及到了这种无法解释的感知。
或许,林默也曾触及到了。
只是他不敢相信。
她想。
用命赌命,输赢都是惨痛的。
在林默举棋不定时,闻山已经开始布局厮杀。
他已经为自己预定好结局。
只是过程中遇见林默,总是有些心疼他。
闻山下葬的那天。
天气晴朗,风轻柔地吹拂着山岗。
罗蓁、江涛、商贞菊、韩国栋、叶泽、安阳……他们身着黑衫白衣,神情肃穆地来送这个在七年之内连续摧毁三个毒贩集团的卧底线人。
闻山。
代号mo,为禁毒事业工作七年。
战绩:潜伏海妈贩毒集团6年,收集毒贩罪证,配合警方缴获海洛因308公斤、冰毒50公斤,逮捕嫌疑犯121人。
在以张裴祯和秦宏天为首的贩毒团伙中,成功缴获海洛因300多公斤,卡芬太尼200克,抓捕嫌疑犯143人。
以祭司为首的毒贩团伙中,成功摧毁六座山头的kratom种植基地,缴获各种形态的kratom若干,境内外嫌疑犯共计203人。
为此付出的代价:15处严重刀疤,11处枪伤,还有数不清的细碎的伤,看不见的内里的伤,以及心里永远卸不掉背负着的精神伤痛。
他不是一名缉毒警,他也没有勋章,他不是烈士。
毒贩的儿子最终选择成为警察的卧底,支撑着闻山做出这个选择并一直前行的力量是什么?
韩国栋最初以为,是对林默的愧疚,是想要找闻震东问一个答案的执着。
可能也许有这些因素。
但不是全部。
闻山游走金三角,游走黑白间的灰色地带,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腥、癫狂、权色,他甚至比很多警察都还要看得多。
8岁小男孩想要当缉毒警的缘由早就变了。
不是酷,不是想要当英雄,更不是要拯救什么人。
他只是想,亮着的万家灯火都温柔可亲,那里面有一盏是林默,他很想拥有的一盏,可不能拥有也没有关系,只要亮着,他就很满足了。
墓碑照片上的人不苟言笑。
是林默一直放在手心里时不时就要摩挲的证件照模样。
韩国立于墓碑前,沉声说道:“闻山同志于第三次卧底任务中牺牲,享年——32。”
他们鞠躬致敬。
然后离去。
林默穿着警服,手里拿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放在墓碑前。
背在后面的手伸出来,浅笑着给那人惊喜,“还有这个,狗尾巴草,送给你,玫瑰花也送给你。玫瑰花是我从花店买的,你要是心疼钱……”
他顿了顿,哽咽住后半句话,“没事,不用心疼,我有钱。狗尾巴草是我从那边采的。这边没有野花,不然也要给你采来的。”
他坐在墓碑旁,脑袋轻轻靠着,就好像依偎在那人的身旁。
红玫瑰如血鲜艳,狗尾巴草随风轻轻摇曳。
那个人总把死挂在嘴边,那个人短短的一生就如这红玫瑰般绚烂,如狗尾巴草般肆意。
他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石头,石头上刻着“mo”。
浸着血迹的字母,是闻山的代号,是林默的名字,指腹轻轻摩挲,他想他了,很想很想,一想着就撕心裂肺地疼痛。
公寓客厅里。
透明的玻璃杯萦绕着薄薄的白雾。
韩国栋把一张卡推到林默面前,“这是闻山的卡,里面大概有8万块钱,是他刚毕业打工那两年存的,密码是你当上缉毒警那天的日期。”
“他给你花的每一分钱……”
“我知道。”闻山给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很干净。他总是很节省,几块钱也要计较,他说要存点钱,要养家。
他总是骂他败家。
这个笨蛋,一直想养的人原来是他。
原来,他想和他有个家。
所以做那些琐碎麻烦的家务也能做得那么开心,那么兴致勃勃。
韩国栋微微叹了口气,“还有去年生日那枚铜章其实是他请我送给你的,他说祝你生日快乐。”
知道林默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玩意的人是闻山,不是韩国栋。
林默垂眸,轻轻摩挲着那枚被子弹打穿的铜章,敛去眼眶里的湿润,“嗯,我很喜欢。”
韩国栋沉默半晌。
“荒岛缉毒行动后,他冒险破例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定定地看着林默,实在是有些不忍说出口,但是林默应该知道全部,虽然太过沉重。
他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开口,“他冒险破例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只是为了听听你的呼吸声。”
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他只是想听听他的呼吸声。
确认他是否平安是否睡得安稳。
心脏再次钝钝地疼痛,酸涩海浪一样地猛烈席卷胸腔,一滴眼泪滑落,枪声在脑海中响起,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落下去。
掉落的眼泪濡湿桌面,留下痕迹。
韩国栋微怔,把一张信封推到他面前,“林默,他很爱你。”
韩国栋起身离开。
泛黄的信封上写着——致吾爱,林默。
极其郑重的启语。
指尖微颤,轻轻拂过那几个字,他小心地拆开信封,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和一个表情。
木头脸,笑一笑!
林默突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绝望地崩溃了。
平静而绝望地把这封信小心地折叠好放进贴近自己心脏的口袋里,这是闻山留给他唯一的信,遗书。
郑重的启语,不着调的正文。
最不像遗书的遗书,只叮嘱了他一件事,笑一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