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的时节,满城飞花飘絮,铺满石道香染步履,夜巡的纵队紧罗相接,原本还聚集城门或一些沿街行乞的流民这时已不见踪迹。
画舫酒楼依稀的靡音抛在耳后,拐入这处巷子却行人鲜少,穿堂风接连呼啸,只见灯笼与招牌幌子涤荡,寒影暗摩着掌心埋头一路快行,总觉得心里边不踏实,因那人实在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主。
方才她的举动并非一时脑热,因遍布于身的新伤旧患和那些瘀痕未褪完,而她更不想与藏着獠牙像狼的男人周旋做戏,他只会给她带来另一遍的侵蚀和伤痛。
也或许她的计划并不周全,仓促间充满错漏又一意孤行,可她已经无法等待另辟蹊径,苦涩在心头蔓延着,她感到心口闷闷的,她不由抬头,几只灯蛾正围绕着木杆上的灯笼,不知所谓却执意扑腾着翅膀。
身后边一个伙计正挨着马车篷子,搬卸货物,肩上扛起个满鼓鼓的麻袋来,眼儿滴溜一转,想到什么似的上来叫住了她。
“客官,前几天你问的草药已经到货!”
寒影匆转回身,也是认出了这个小伙计来,他身后边可不就是原来那间意外着火的药铺来着,一晃月余,原先过了火的店子已被翻修。
再说那头的黑羽地宫,原本被按了一鼻子灰的杜银月,一张冷峻的面容上令人无法忽视的斜了道红痕,虽不至于回敬报复她,只也不想就此放过,毕竟他是有一点醋意难消的,在她心中更占份量的是那个家伙。
他还是不可思议的陷入尘世感情的漩涡里,并且目前为止,不但没有罢手之意反而越发汹涌,反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沉沦,并与之拉锯着,如他斥责萧汨种种令人不齿,终究自个也是个重度强迫症,不疯魔不成佛,如她笑讽的一样,大哥也就别笑二哥!
杜银月冷脸而返,嘴边咀嚼着那一巴掌遗留的酸爽滋味,独自步入灰色森严的石殿。
地宫森罗处的大殿,旬空已然叉腿高坐在那张玄石打造的宝座上,两侧摆着的两樽金乌栖树的灯台,一个个从喙里吐着火蕊的光将其斜映出一团森厚的暗,混沌如山可怕又巍峨。
这座地下宫殿于上一个朝代就存在,旬空作为黑羽卫的缔造者之一,更将这地宫打造成黑羽暗寮。
这几年,皇权如蛛网般逐渐收拢,萧远秉持帝王的生性多疑,御下走的还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由他豢养的几大心腹机构不仅更换话事人更有下令湮灭的。
而最初那场竖以勤王兴兵的旗帜,实则蓄谋已久的篡权政变,更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琰国朝堂,当大军抵临城下的那刻起,无数人也就难逃被牵连血洗的命运。
旬空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敲起宝座的扶手之上,他亦是那场政变的核心缔造者,此刻锐利的双目微阖,像暂时打盹却不动声色待于暗中的猛虎。
“义父。”来者止步,拱手行揖。
旬空只轻笑一声,已是离座起身,长袍落地身廓挺拔,他上前一步,亦笑亦言,“我们宫里的那一位终究坐立不安呢,而你与风步衢的交手,是何见地?”
“客观来说,那几个来回亦是借了武器的能力,至于他被召入宫,不论叙旧谋新,抑或及时止损,巨石上的裂痕一旦被人发掘,结果可想而知,风氏一心只想摘去逆祸的帽子只反而成了受困的禁地。”
杜银月嘴角微勾,月晕而风却也点到为止,他素不喜凭谈阔论,更不屑察言观色,而其本来面目除了某女不幸触碰,其余几乎无人知晓。
旬空一捋下颚尖花白的短须,如是赞言,“月儿低调,不然早扬名天下!”
杜银月不甚了然,即是轻撇嘴角,深远若叹,“天地万象,日月盈昃,义父身边从不缺能力者,我这居中水准又无有突破,这位置只很快会有人替我来坐。”
旬空则不以为然,背过身睇起篆刻在石墙上的那副神兽洪流的上古图腾,思虑片刻才启声,“你获九幽唯一亲传练成浑元神功,那道通玄令不论老夫或萧远都不可违背。”
而他已然转过身,关照寄予意味深长,“义父期待你的浑元神功更进一层,而你与晋王的恩怨旧结还未了却吗?”
“有些人一朝为敌,终其一生都将是敌对的存在。”杜银月冷下声来,黑色的潮水在眸子里暗浮。
“不论如何父子之间摒弃前嫌,还是令人心生羡慕,萧远寡薄几个儿子无不例外,金岩风平浪静了快十二年,望你们始终一心的继续守护住这里的安宁!”
“少将军旬元已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待他回府以后,义父身侧又何愁无人分忧!”
在这地宫另一头的铁牢里,粗粝坚硬的玄铁锁链如一条条狰狞复杂的毒蛇,缓缓蠕动,发出叮当作响之声。
随着一记短促尖锐的嘶吼,地狱之门被猛然打开,紧接着传来骨头从关节处破裂开的咔嚓声,而期间恶鬼的磨牙与低吼,惟让人毛骨悚然。
血味瞬间如决堤的洪水喷涌弥漫,原欲的贪婪从凹陷的肚皮里升腾而起,如一头吞噬黑暗的饕餮,急需填补,一双黑色尖利长满趾瘤的爪子伸张开往下一抠,瞬间拆下光溜溜的两瓣腿股。
浓稠的血黏入嘴里,黑色凝结的长发间喉结涌动,顷刻然好似这滋味并不甘甜,更像苦涩的毒药,下一刻,皱动凸起的眉骨,如是一口老血唾地,爪里那根肢条的皮下挂满一粒粒的油黄,呼哧呼哧扒在肥腻松散的那堆肉里啃得满嘴油腻光亮…
此刻,铁牢外蹲在地上,支颐着脸颊,认真仔细的观瞧了老半天的是那淡绿色身影的玲珑女子。
“诶,下回还是给你换个女的吧!”挽桑摇头作了如是感想,且拊一拊手站起身,而就在转身的当下即见来人。
“义父他前来有什么事吗?”在挽桑的印象中旬空几乎很少现身此处,而听闻他似乎越发沉浸那些伶人。
只见杜银月道,“老人家一贯的嘱咐我们这些小辈砥砺前行,此外便让我们多加用心!”
“用心?”她不解,一煽清澈的羽睫。
“就比如挽桑你就很令人放心。”
而他话似调侃,脸上并无笑意,挽桑于是按部就班道,“小桑只是做好份内的事,尽量让自己不出错。”
“义父他还嘱下一件事,我正寻派谁去?索性就把这次的任务交给你好了。”杜银月步过去,回头只像是随意的指派了去。
“我吗?”
“可以吗?”
“是什么事呢?”她一连三问,恰是少女呆萌,忐忑又期许,而见他目光正落在她的脸上,忙腼腆的低下头。
“领暗卫长一职,后日一早随驾前往白樱寺。”杜银月淡然又语,当下已转过身走近铁栏前,目光巡着里头吃尽尾声的盛宴。
“义父来过?”
“是的,这具食物便是他带过来的打赏!”
“是谁?”
“义父没说!”
她袖腕一挥,撂起一个手指猜测道,“这人又白又肥,朝堂之上若有胖子失踪的话,恐也八九不离十吧!”
而片刻之后杜银月却出声,“你还有事吗?”
“哦哦,可是…我能问下…你的脸怎么了,难道是被谁给偷袭了吗?”她已思索了一番,难以置信的出声,毕竟这么一道红痕搁他半边脸颊上近看细瞧显得很突兀。
他无回应,毕竟这是个无聊的问题,挽桑食指反按在自个嘴唇上,忽然灵机一动,“定是与那位影姑娘有关了?”
不过,话到嘴边顿了顿,还是给收了回去。
这里等级森严,过问他的事等于觊觎,是要受刑律惩戒的。但谁让她撞见了那天在这间密牢里多发生的事,她擅自暗中悄悄的观察了他与那个女子不同寻常的举动。
起先她以为又是别个派来的女细作混入这地宫打探情报,不由多留一心,不过事后证实事情不是如此,他没将那名女子当生肉投喂了,而是辅以小心的抱起她进了他的居室之中。
这这这!她简直三观震碎落下一地!
即便如今黑羽上下皆俯首听令于他,只她挽桑作为旬空收养的义女,更是亲授他左右的协同者,那便是有别于其他成员的,因而这里她可以不受限制,但她也是有手腕懂分寸能退守的,软糯迷糊犹如她的外表,她也乐于如此,谁说接近黑暗就该裹紧黑袍冷如幽冥呢!
…
寒影随着那小伙计步入了铺子里头,穿过前边的店面来到后边的屋子,门一打开就从桌子上的那两盏灯台里寻见一张令人并不愉悦的面目。
“已经等你很久了,寒影姑娘!”那传来的声调带着一些悻然夹杂幽忿,像虫蛊破壳而出,专奔着祸害人来的,足见他是个十分阴阳两面的人。
“怎么是你?”
踌躇间只听到身后的两扇门被紧紧阖上,同时近身而来是一名暗卫,正手持一柄剑斜撂在她脖子下方,她没预料到苏墨兰会赶在这时出手。
“我们这是偶遇还是你找错了人呢?”她试探的问,但一切又可以预料,他调查了她的行踪,加以利用安排,以此方式守株待兔。
“闲话就不多说了,把那件东西给我!时光宝贵还是出自你的告诫。”苏墨兰于幽暗里走来,长衣白貌似搁在花几上的一只透着冰冷的玉净瓶。
“先不否定你说的,那我此刻应该被黑羽卫小心的保护起来,正在宫殿里等着皇帝的召见。”
寒影瞥了眼脖子下的那块冰冷的薄刃,目光回到苏墨兰脸上,越是危急场面她反而越能镇定,因为她从未将苏墨兰放在眼里,同理还有苏蓝楹,再加上萧汨他们就是蛇鼠一窝。
但这是错误的轻敌行为,苏墨兰行事阴狠,加上往日的过节,对她可谓除之而后快。
而他当下却大方对她表示,“我懒得审问你究竟替谁卖命,但我可以承诺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交出东西和那丫头。”
这会身负任务的她想得是脱困,而非死磕,眼前的亏可不能吃,但又不能顷刻答应,毕竟他不能轻易糊弄。
于是她诈言,“唯利是图的苏大人如何保证我的安危,杀人灭口才是不二法则。”
“像你这样的美人,承受不了双面奸细的下场!以往的事我可以不计前嫌,更多的利益因为你而被搅合可就难办了,我劝你再想想!”
手指从她的脸颊拂下顺着颈子落在她的肩上,下一刻一记撕扯,她的半张肩背暴露在目光下。
不安慌张袭来,佝偻起一条手臂往前一蜷,但都不够细品很快她已如死水寂寥,反而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这是谁留下的?”
她拉回那半壁衣襟,也不顾被刀刃划出血的脖子,反因伤口消去了萎靡,“明知故问,不认识可说不过去呀,不得不质疑苏大人,难道金屋里待久了见识浅薄吗?”
苏墨兰不吃那被讽刺的话,他不紧不慢的说,“看来有一腿的传闻是真的,也难怪他迟迟不肯放手!”
“在小砚围场遭受了你们的构陷,我能从黑羽手里全身而退,你觉得我只是我吗?”
“的确如此,姑娘的来历并不纯粹,若你选择聪明的话,就按我说的做!”
他退回桌前拂衣坐下,手边掐起一盏茶,抹了抹茶盖,凑近闻了茶香却并不急于品尝,他挥手屏退了那名暗卫。
他示意她近前来谈,坦然淡定的丝毫不像她认知里胆小贪婪之徒,而她暂不顾脖子的伤情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信你没有得到那幅画卷,在这之前就该把它毁了,因为下令除掉姜家者并不是我,而是那边的皇上。”
“在你们来往金岩大街小巷的这期间,我难道没有机会捉拿你们吗,真的以为我没有办法让她开口说出画卷的下落吗?”
见她恍然被点醒,他继续道,“因为人还是活着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