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怜悄然回京,未就“寻找解蛊之法”回宫复命。但当晚,曜来到了永乐王府。
屋中叙话,曜听得一清二楚。
自然,只有赤怜与五福的声音。
当再无声响传出,曜才从屋角阴影中走出。
推门而入,五福惊愕,肖言琅失神呆坐地上,好似枯木。
赤怜看向曜。
此刻赤怜脸上表情看不出悲喜,更不见五福般惊讶,也不似肖言琅般失魂。曜并不确定赤怜是否一早察觉他的到来,只是未曾表现。还是因青冥身死,忧伤悲痛无瑕其他,同样不曾表露。
他去了枭卫村后山,在飒卫埋葬青冥处见到了一块木牌,简陋地刻着冥之墓——枭卫有墓牌,已是难得。
他掘了墓。
枭卫本就不过人世间的魑魅魍魉,死后一缕孤魂六道不收。杀人无数,三魂六魄早被血污浸透,又怎会忌讳挖坟掘墓又损阴德。
墓中是一具,如林太医所言,全身溃烂,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穿着青冥离世时的衣衫。
腹部胎记还是身上旧时留下的各种伤口,都已无法分辨。
青冥不应就这样死了。
曜同样不相信,青冥就这样死了。即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又确认,如今站在这里,依然有些恍惚。
他们见过多少死人,杀过多少人,生死不过一瞬,不过一念一招式,竟也会与“死亡”发生争执。
室内无声,众人无言。
片刻后,曜突然走向青冥,他的步伐如常,神情如常,好似这不过是这许多年中很是寻常一次与青冥见面。
曾经,由他救下的小婴儿,似是一转眼间就长成了少年人模样。
他的家族世人守护当朝天子,救下这个婴孩,算不算违逆祖训。他曾想过,而后用“在此瘴林间,九死难生”来与自己辩说,用“璟阳之乱后,世间已无王璟澈,此子不过千万百姓之一”与自己辩解。
但当肖言琅将璟澈带回皇城,更送入苍龙魁,他才明白何为“注定”。
他亦想过,青冥已不再是王璟澈,前尘往事早与青冥无关,同在这苍龙魁中,同为天子枭卫,也不违祖训,也不负那位小姐的恩情。
偏偏——
然而,青冥不是关键,赤怜才是他的左右为难。
赤怜没有阻拦曜靠近床榻。
曜站在床榻前,没有伸手去试探青冥的鼻息。
他只看着青冥, 问赤怜,“如何打算?”
赤怜没有回答。
曜已得到了答复。
曜再问,“寄主身死,蛊母会如何?”
赤怜答,“已与心脏融合者,随寄主亡。”
“子蛊会如何?”
“无虞。”
听闻这句,曜回头看向赤怜。
蛊母死亡,子蛊岂能存活无虞。
赤怜道,“你若不信青冥已死,可随意试探。”
话音未落,铮然一声,曜拔出羲和刀斩向榻上青冥的尸身。
肖言琅不知何来力气,猛然窜起,以身挡在青冥尸身之前。
羲和刀堪堪停在肖言琅鼻尖毫厘之处。
肖言琅猩红的双眼瞪着曜。
羲和刀未撤,肖言琅无声道:他鼻息全无,脉搏心跳全无,皆可试探。何故以刀刃!
“王爷熟知假死之计。”
是,本王施假死计,为其脱身苍龙魁,好以医治。却不想……
肖言琅没能说完。
“曜,是为自己试探还是为皇上?”
曜拔刀斩向青冥时一动未动的赤怜终于开口。
一息之后,曜收回羲和刀。
经过赤怜身边时,曜驻足说道,“三日后,太后忌日,正南城门将分别在午时及子时解禁。”
这些天,皇上为缉拿潜伏城中的王氏余孽,各处城门戒备森严,重兵把守。
赤怜笑道,“方才那将斩未斩的一刀,可算是曜卫对当朝天子表忠心,或说是,斩你我之间?”
正要离开的曜,足下一顿。
赤怜这般笑,正是他惯常的,总似妖而非人般的笑,“来日再见,这刀斩可别犹豫。”
曜走了。
赤怜脸上的笑,没了。
肖言琅脱力地从榻边滑落,跌坐在地。
五福来扶他,他不愿起。
“倒是有些羡慕你了。”赤怜道。
肖言琅又成了双目空洞,呆滞失神的模样。
赤怜自顾自说,“不论王尉风身份为何,于你而言,有一人愿以死成全你。”
转过头来,赤怜看着榻上已去的青冥,“还有这小子,有王爷愿以死相救,也算不枉此生人间一趟。”
肖言琅抬头,无声问赤怜:你要带他离开?
“嗯。”
去哪?
赤怜未言先笑,“送他归瘴林,入土为安。”
为何是瘴林?
“王氏死无葬身之地,璟澈不得归故里。而青冥的出处,源自瘴林。”
……
肖言琅向皇上递了折子,请奏离开皇城,去寻江湖名医,医治哑疾。顺道散散心。
算不得顺理成章,也不算无理取闹。永乐王多灾多难,众人皆知。远离之意,也更让皇上生出恻隐之心,准了这奏折。
府院中,还是那小竹篮,摘树叶的却是五福。
肖言琅在树上抬头望。
晚秋的阳光也刺得他的眼睛想落泪。
想当初出使燕郊,重走当年路,浩浩荡荡十里车马。
如今再一次,两辆最寻常不过的车马,再无其他。
原本,其中一辆是为放置青冥尸身,肖言琅执意坐进这一辆。
肖言琅看着一旁放置的青冥尸身,笑着无声说:当初,你可不愿与我同坐马车。
午时,皇宫鸣钟击鼓,继而是皇城四方鸣钟击鼓。正如曜所说,正南城门大开,守卫不做查验,通通放行。
马车驶出皇城,四角挂起白色祭奠灯笼,五福坐在前一辆马车上,撒着纸钱。
灯笼摇摇晃晃,纸钱飘飘落落,好似告别。
正是告别。
肖言琅原也想坐去马车外,去撒一些。可他没有起身的力气,周身无力,失了精气,好似活死人。
他没有太多情绪,他晓得,若他再是急火攻心,再多一点伤心,怕是又要昏睡过去,不知还会不会再醒过来。
原来万念俱灰,不过文人墨客们的夸大。
肖言琅换上白衣系上麻布,从一旁小竹篮里拿起一片树叶。
吹叶之音,依旧婉转。
只是他所吹奏,不再是尉风改动过的那一曲。而是那古谱上的原曲。
这羲族族曲,亦有祭祀之意,不知你能否听见。
从前我也以为,苍龙魁也好,瘴林也好,在这种地方即使哪天死了也不会有人收尸,不会有人祭奠,甚至不会有人发现。
哪知今日,是我为你收尸,是我为你祭奠。
从前你总无视生死,如今你,可否有一点点舍不得呢?
可你若有,又怎会就这样一句话未留给我,便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