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江凉河,街灯铺成星阑珊星海,人马共鼎沸,凭江楼内与从前一样宾客满座,繁华盛景依旧。
过往记忆,如同箭雨而下,扎得肖言琅千疮百孔。
方裴死了,骨灰由他亲手送还给了苏岚。行远异变,尸首早被苍龙魁从监察司监牢带走,喂了鬣狗。就连宁王,也在迁离路上遭了山贼的劫杀。
或许,就如贤王一样,未必是死在山贼手里。到底结局都一样,都死了。
青冥也……
果然他身边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终要让他孑然一身。
为避人耳目,没有像当初一样大张旗鼓,也没有入住当初那间凉河最大的客栈。
赤怜将青冥的尸身安置在了单独的客房。
将青冥的尸身放入长木箱中抬上楼去时,客栈老板或是好奇或是疑心,不免多看了两眼。给了些银两打点,客栈老板的态度即刻就变,权当做没有这间客房,也绝不会让店中仆役们靠近。
“只是其他人——”
再是凉河畔的偏郊客栈,总有打尖住店的客人。
赤怜笑说,“活人,是无法靠近的。”
老板连声说是,离开的模样真是迫不及待。
肖言琅由五福搀着,这一路来难得一回有些精神,转头同五福做了口型说话。
五福转述于赤怜道,“王爷说,既如此,何必浪费那些银钱。”
“最好不必节外生枝。”
肖言琅只觉得这话里有话,五福代为转述,“公子打算带冥大人去哪儿?”
这个问题,肖言琅一早想问,却都没有问出口。直到今夜落脚凉河。
再往前便是离晋边界,边界有瘴林,最近是燕郊,转道是北羌。
赤怜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青冥的尸身背出木箱,放置在床榻上。
肖言琅扶门站着,看着。
这一路走来耗时小半月,青冥的尸身未起任何变化。好似青冥只是昏迷着,还活着。
即使秋末天凉,也不应如此。
赤怜似知道肖言琅心中疑惑与动摇,一边取出一只蛊瓶,揭盖后放置在青冥身侧,一边说,“这是执萝给的尸蛊,可保尸身三月不朽,宛如生人。”
肖言琅没说话,对这蛊之神奇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
这样也好,他更愿接受,青冥只是沉睡不醒。他甚至蛊惑自己,青冥体格迥异,或许只是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呢。
就如当初青冥以银丝自锥心脏,身中古羲族异毒,周身也遍布黑色毒纹。元风便说过,青冥或因此成为活死人。
从前这般听闻,令他心焦不安至极。今日却无比希望,果真如此。
关上房门时,肖言琅拉住赤怜,无声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皇城不便。或许,王爷会想为他举行葬礼。”
……
回到房中,五福挽扶肖言琅坐至榻上。窗外月光如洗,淌过窗棱洒过房中,肖言琅看着床尾方向,恍惚中,似有两道银丝悬于床尾梁柱与窗棱上。
可曾看过焰火?
肖言琅说得无声,嘴唇微微翕合难辩口型。
五福问道,“奴才疏忽,王爷说什么?”
肖言琅没有回答,似没听到五福问他。
从前有人跟我说,凉河水上有花海漫天,权江夜空有星河璀璨。
这一句,他没有说出来。也想起当初总是对任何事任何话都没什么反应的青冥,破天荒地对他这句话有了些反应。
他还记得,青冥抬头看了他一眼,狭长清冷的凤眼亮了亮。
肖言琅固执地命五福陪他去往凉河畔。走过长街,肖言琅在想,青冥会不会突然醒来,突然跟来,隐于他看不见的地方,随时随地护卫着他。
长街两侧的摊位,依旧贩卖着记忆中的那些物件,卖羽毽的摊位前站着的陌生少年郞,轻易就让肖言琅的双眼湿润。
“王爷。”五福担忧地唤道。
肖言琅垂下眼,几息之后,才重新迈开步子走向那摊位。
彼时,他就该买下羽毽。
烟花漫天,凉河畔依旧聚满了人,皆是举目赏焰,或是俯身放花灯的。河畔微风摇摇抚人衣衫,肖言琅依旧不看凌空焰火,不看河中花灯——
只是身旁,已无人可凝望。
他记得青冥瞧过花灯淌河,也抬眼看过瑶光翕赩,记得青冥对这些是有几分兴趣。
还好,他带他来了,带他看过。只可惜当初,目的不纯,另有所图。
当初青冥问:为何只看我?
彼时,他就该如实答他:总觉得你似我故人,却也知你并非故人,仍忍不住看你。
他该如实告诉他:总希望你就是故人胞弟,了他遗憾,平我愧疚。
……
肖言琅从五福手中接过花灯,传说凉河焰火里的花灯承载的愿望皆可实现。五福以火折点燃灯芯,肖言琅捧着花灯,却迟迟未放。
五福安静陪着,他虽不知情,却也能懂,永乐王身在此处心已远。
肖言琅抬眼看江畔无数奉灯的善男信女,看河中花灯,仍如当初,许久不曾说话,一动不动。
彼时他也有心愿,一个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而今,亦然。
肖言琅示意往前,五福仔细搀着他直至河边。肖言琅缓缓蹲了下去,将花灯放入河中。
他有心愿,愿青冥醒来。
……
肖言琅包下了这间客栈,老板收了足够他吃穿不愁地过完下半生的的银两,同意让这几位贵客将大堂布置成灵堂,在此举行葬礼。
明明是秋末的天,竟突然下起了雪。
自然,是不会有人来吊唁的。
好在,能给他这一场送别。
只是,这场送别,是要将青冥送去哪儿呢。
王氏灭门死无葬身处,王璟澈如是。
枭卫死如无根叶,青冥也无处去。
门前路过不知情的客人,客栈老板赶紧过去,同客人于门外说话。无非解释今日客栈异事,称是家中亲戚过世。
许是熟客,也闲聊几句,不知客人说了什么,肖言琅断断续续只听得,客栈老板同那人感慨起,“北境的天气就是这般,雪总是来得比南境早许多。”
一息之后,客栈老板讶异道,“客官不曾看过雪?皇城不曾下过雪吗?”
肖言琅心中一惊,抬眼去看,只看得见客栈老板正扬手远送,不见客人身影。
无人哭灵,只有纸钱烧得漫天。
青冥是枭卫,犯重重杀戮,自然不请道法念经超渡。
香灰落满坛,穿堂风挟雪风,吹进肖言琅的骨头里。
五福送来热茶,搁置到凉透,肖言琅都不曾执盏。五福只能一遍一遍来换,一盏一盏地倒掉。
客栈老板上了香,烧了纸钱,过来同他讲“节哀”。
肖言琅竟跪了下去,朝客栈老板叩首回礼。
客栈老板道,“贵人守了一天了,今晨便要起灵。贵人体弱怕是抗不住这北境的风雪,还是尽早歇息得好。”
肖言琅抬头无声说话,五福看过,脸色微微一变,但仍如实转述,“我家公子说,这里面睡着的是他的爱人,他得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卯时起灵,肖言琅起身去扶灵,脚一软,双眼一黑,险些栽倒。他用力掐自己的大腿,他知道自己这一倒,怕是这一天都再难站起来。
送葬的方向通往边境,没有人哭灵,也没有人哭丧,没无送行队伍,无人打灵幡,无人唱经。
途经人家,屋主便烧一沓纸钱相送。
肖言琅便揖手回礼。
赤怜沉默看着。
走出权江镇,扶棺上马车。
赤怜看向肖言琅,竟也有这欲言又止的时候。
肖言琅察觉到视线,同赤怜说道:让我,再送一程吧。
这一趟,竟送至了边境。
赤怜终于说话,“王爷再走不得了。”
再走,便接近边界。
永乐王毕竟是还要回皇城去的,私自接近边界,视同通敌叛国,其罪当诛。
再走一会,我有分寸、
赤怜不再劝。
肖言琅知道,他这一停,一回头,就要倒下。此刻支撑他的唯有这“相送”。
行近瘴林,忽见一行人骑马而来。
肖言琅无心搭理,五福警惕着,唤了声,“怜公子。”
赤怜回,“放心,是来接我与璟澈的。”
听得赤怜换了对青冥的称呼,肖言琅似一瞬从大梦中惊醒,抬眼看去。
来人一行轻骑,不似军中人,更像江湖中人。
领头的戴着半阙面具。可就算是戴着面具,也让肖言琅觉得熟悉。
面具下的清冷凤眼,未遮掩的锋利下颌……这几乎要与他刻进心里的模样重叠。
那人唤赤怜,“怜。”
或是“莲”?
肖言琅疑心。
赤怜回头同肖言琅告辞,“在此别过。”
肖言琅却抬手指向那面具人,手臂微抖,无声却有些难抑情绪的波动:
他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