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满枝喝了一口水。
她眨巴着大眼睛,微微勾唇道:“我喝完了。”
两个老人露出真诚又欣慰的笑,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严周振一只粗糙的手探入衣内,哆嗦着摸了摸,小心翼翼摸出一张纸还有一摞整理得干干净净的钱。
“丫头,你喝了老严家的茶,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这个是我们送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不嫌弃。”他道。
见面礼?
徐满枝目光扫了一眼身后堆积如山的东西,摇头道:“我不能要二老的钱,你们留着养老吧。”
她是挺贪心的。
但也不是什么钱都会收。
严周振急了。
他一把抓住徐满枝的手,将东西塞到她手中,瞪着眼睛道:“傻孩子,这是我们老两口从凛儿出生后,就开始筹备的,怕他找不到媳妇儿,才想给他留点本钱。”
乡下人攒来攒去,也没几个钱。
他和王翠儿一直想尽办法,从嘴里省,哪怕是一厘一毫,一根线头也攒着,三不五时地往一个饼干盒子里塞。
在这20来年,从一开始的几毛几块,到后头一块两块,最高一次攒一张大黑十,一个盒子装不下,又弄一个陶罐……
在房子被大火烧的一年,他不顾村长拉扯,硬生生搬开烫熟的石头,火烧光了他毛发,衣服,还在他身上烙下一片黑色印记。
但当他刨开火坑,从地里挖出铁盒子和陶罐,紧紧抱在怀中冲出房子时,他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见到王翠儿,出口第一句话便是:“我家丑娃的媳妇本保住了。”
王翠儿大哭。
她连抱也不敢抱他,让他撒手,不然铁盒子要把他的肉烫熟了。
可他顾不得,催促王翠儿:“快,把东西藏着,不能让人看见,免得遭贼惦记。”
一年接一年的,他们不与人言,不说一句。
衣服是破了补,补了破,对待老二老三,他们始终咬紧牙关,从不透露一句,哪怕小女儿哭着抱住他的腿,央求道:“爹,你去村长家借一把小米,我饿……”
他们也是饿得两眼昏花,走路都打摆子。
饶是如此,对埋在地底下的罐子,两人心中一个念头也没动过。
饿,顶着。
直到他们接到严松团长打去村里的电话,两口子连夜挖出一排陶罐,点着一盏豆油灯,借助火苗的微光,轻点了一宿。
碎钱太多了。
还有大黑十也不流通。
严周振思虑着,城里姑娘说不定喜欢存款,索性把钱存进合作社,然后拿着票根送给她……
所以,在进城后,他们就把一大包钱统统存进去了,但还是留了一堆毛票,这样兴许好看一点。
徐满枝还没开口,王翠儿一把合住她的手,柔声道:“满枝,我们乡下人嘴巴糙,不会说话,但这钱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们晚上睡不着,不踏实。”
丑娃活着太苦了。
她心中清楚得跟明镜似的。
每次见着儿子受伤,眼泪忍不住流,老头子生怕惹来外头的围观,大巴掌大巴掌打她,一只耳朵也被打得快聋了。
但一到夜深人静,躺在木板床上时,她侧着身子闭着眼,知道背后的严周振默默流泪,举起的手落在她耳朵上……很轻很轻。
他以为她不知道。
可干粗活干多了,手上刺多,割着耳朵生疼。
她没有揭穿他心中的软弱,没揭穿他对儿子的心疼,因为她很清楚,那是老头子最后一点倔强了。
苦命人凑一堆,命都苦。
她不说,他也不说。
哪怕对着严凛一双倔强不服输的眼睛,还有丑娃喊出他们从不袒护的怨恨,所有的苦楚,只化作一声叹息。
怨只怨天。
老天爷不给乡下人留活路,谁都急着干革命,急着出成绩,又遇到接二连三的天灾,地里的庄稼不长粮食,全是空壳,又遇到旱灾……
挨饿的人太多了,日子太苦了。
很多年后,村里的女知青说,王姨,也不是说村里人无情,是在黑暗中的人看不见希望,只有对死亡的恐惧,想要一个发泄的突破口……
她长在村里,生在村里,不懂大道理,知青说的这些话,王翠儿一句都不理解,但还是默默记在了心里。
好在事情都过去了。
严凛长大成人,有出息,穿上军装当上了解放军。
尽管他出来后再没回过村子,除了给他们打钱,平时连一封信也没写过,但他们不怪他,把他的钱都存下来了。
“可是——”
徐满枝看着上头写着的两千八百二十五毛六分四厘,几乎不用猜,大概也知道是两个老人省下的口粮。
别看她空间存了一笔钱,还动不动见到姜家动辄几万几万,可要一个只靠种地的庄稼人存下这么多钱,真是一笔天价。
尤其还经历过最苦的饥荒年……
她眼眶微微湿润,手中存根重若千斤。
“这钱咱不要——”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三人纷纷回首。
却见严凛一身冷漠,眼神透着蚀骨的寒凉,目光扫向存根时,更是直掉冰渣子,恨不得将这张纸干烧了。
“凛儿……”王翠儿急急上前,也顾不得别的,只拉住儿子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哭得语无伦次。
“你,你不能,这,这是我们给——”
她还没说完,就被严凛淡淡的一道眼神扫过,给刺伤了。
儿子怪他们。
王翠儿意识到这一点,悲从中来,一下捂住脸失声痛哭。
“严凛,我是你老子,我的钱想给谁给谁,不用你做主。”严周振怒了。
他上去就想给严凛一巴掌,却被对方捏住了手腕。
严凛口吻淡淡的:“怎么,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小黑鬼?”
想打就打,想抽就抽?
他丢开严周振的手,上前拉住徐满枝道:“我带你来见过了,有什么话,刚才你应该跟他们说过了,团长说要见你一面,晚上一起吃饭,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说着,他抽出她掌心里的存根和毛票,一把塞回严周振的手中,转身就半拖着徐满枝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