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世往往就是这样。
有人痴情不悔,有人狼子野心。
有人悲天悯人,有人乐天知命。
和而不同,方为人间。
随着周游锒铛入狱,洛天都这场春雨,也逐渐下到了尾声。
不得不说,这一年的雨水极为丰沛。
西梁地处西北,往日惊蛰少有雨水。
今年风云变幻,亦和这纷扰乱世相得益彰。
不过若论这方天下何处雨水最丰,东陈与南靖自当提及,且不相伯仲。
惊蛰日这天,南靖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浔阳道上行人寥寥,毕竟道路泥泞,行路艰险。
白马踏新泥这种事,往往只出现在矫情的文人骚客口中。
而吟诵这些文章的读书郎,往往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出行赶路。
秦逍以往就对江南文章极度痛斥,毕竟只有镖师脚夫才会冒雨踏泥。
那群毫无生活阅历的穷酸白衣,除了无病呻吟照本宣科外,也只剩凭空幻想高阁阔论了。
朝堂上大抵都是这种吃书之辈,无论是东陈还是南靖,越重视诗书礼仪,朝堂上的酸腐气就越猖狂。
对治国理政来说,这自然不算是好事情。
不过秦逍却容许这种人充斥朝野。
毕竟唯有傻子多了,才能让聪慧者把持应有的权柄。
浔阳道是南靖和东陈连缀的官道。
自从镇国公秦北望陨落于此,浔阳道的名气在天下间逐步斐然。
多年来,无数修行者在此显露仙踪。但对秦北望失踪一事,时至今日都没有分毫进展。
这一日未时末,一行车驾缓缓走上了浔阳道。
车驾极有排场,最前方是两位宫人,穿鹳礼服举回避牌。
宫人身后乃两排轻骑,锁甲束袖,盔染红缨,佩刀持矛,虎目环伺。
轻骑后乃两排丫鬟仆役,皆右衽交领,穿着素整,低头碎步缓行。
队伍最后是两排皮甲轻骑,身披鱼鳞细甲。背后箭袋鼓鼓囊囊,每一支羽箭的排列却井然有序,显然是经验老道的善射之辈。
他们眼若鹰隼。
他们耳听八方。
如此出行仪仗,完全是围绕着居中的一顶轿子。
只是相比于车驾,轿子的皮相就显得质朴无华了。
普天之下能用此仪仗出行者屈指可数,而讲求排场又喜好做轿子的,全南靖也唯有那个人了。
车驾一路顺着浔阳道缓行,沿途每日下榻一次驿站,十数日后过了东陈边境望南城,马不停蹄继续往东北行进。
又过十数日,南靖历五年四月初五。
车驾连过三关十二城,前路有青山挡道,绵绵直上云天。
前方的宫人抬手遥望几许,随后转身朝轿子走去。
宫人一直低着脑袋,视线始终停留在脚前三尺。
沿途不断有滴滴答答的声响,隐隐还能瞥见血迹未干的矛革。
骑着枣花银鬃马的两列轻骑,迎风静默岿然如峰。滚滚血煞戾气从铠甲中透出,满溢浴血杀伐后的森然冷冽。
宫人吓得浑身紧绷,夹着双腿一路踱步至轿子左侧。
轿身上有纱幔,色泽玄青,朴素无华。
宫人唱了个喏,耸动两下细腻无毛的嘴角,面朝轿子纤声细语禀告。
“司南公子,凤鸣山到了。”
“一路上做的都干净吧?”
魏司南的声音从轿中缓缓传来,慵懒中略带几许困倦,貌似舟车劳顿乏了。
“公子放心,一切都是按照公子吩咐行事。自打咱进了东陈境内,连过三关十二城。所有沿途驿站全数屠戮干净,公子您吉人天相,一路也未遇到修行者出面拦阻!”
“区区一群阿猫阿狗,凭什么敢阻挠我的车驾?”
“公子您所言极是,是小的不会说话了,小的掌嘴。”
宫人很懂规矩,轻车熟路地抬起手掌,隔着轿帘啪啪啪。
“此次出使东陈,甄选的随军乃我爹傍身金吾卫。后方的五十把宝雕弓,皆是威震天下的箭楼圣手!此等阵仗若连一帮驿站杂碎都处理不了,也不配再食南靖俸禄了。”
纱幔缓缓挑起,魏司南那张病恹恹的苍白面庞若隐若现。
“公子说得极是,我们也都是按公子您吩咐做的。所有驿馆都留了九千岁印信,杀人手法也都是模仿九千岁的伎俩!”
“他已经不是九千岁了,在我这儿他从来不配称为九千岁!先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准再这般称呼他了吗?”
一提及秦逍,魏司南的涵养便荡然无存。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求公子开恩,赏奴才个全尸!”
宫人自知失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没多久便吓得屁滚尿流!
“慌什么,我又不是秦屠夫。”
魏司南缓缓撂下纱幔,推开轿帘踱步而出。
今日的他依旧略显枯槁,一袭白衣骨相分明,山风拂过衣袂猎猎,显影出瘦骨嶙峋的轮廓线条。
“虽说按秦屠夫的规矩,可我魏家的规矩没坏吧?”
“没没没,奴才怎敢忘却!凡是僧侣和美艳妇孺尽皆放过,不碰一丝一毫!”
“不错,我爹常告诫我要慈悲为怀,尔等还需谨记。”
“喏。”
魏司南言罢抬脚,宫人见状立刻凑上前去。
由于四位轿夫并未放轿,轿身距离地面尚有三尺。宫人蜷缩成团伸出双臂,将自己化成了一块人形下马石。
魏司南头颅微昂毫不俯视,一脚踩头一脚踏手,第三步恰好脚尖点地。
他一路来到队伍前方,望望两侧骑兵带血的兵刃,眉梢紧蹙轻轻摇了摇头。
“下回处理干净再上路,毕竟是读书人的地界,杀人也得注意斯文。”
“喏!”
众骑齐声回应,声势夯厚如山。
魏司南转回身子,望着高耸入云的凤鸣山,脚下腾云缓缓拔地而起,口中喃喃闻之乃是长诗:
我见青山多料峭,青山见我应如是。
书生意气无白丁,大胤栋梁出巨擘。
问君何有黄金所,朗朗乾坤为功名。
凤鸣朝东碧海西,人间盛京孔雀城。
一首吟罢,魏司南已至百丈高。
凤鸣山依旧巍峨。
魏司南屹立百丈高空,眺望东方浩瀚的孔雀城。
孔雀城中有一楼,名为望鸪楼。
乃是东京人间最高处。
楼宇足有二十八层,契合天象二十八宿。
离地亦恰有百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