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的大脑飞速运转,即便他弟弟卡尔突然在他面前复活,他的思绪也不会如此翻腾。至少那样他会体验到两种矛盾的情感:难以置信与喜悦。
然而此刻,他的想法陷入了一片混乱的漩涡中。养育和天性前所未有的碰撞在一起,找不到共同的立足点。
“我必须救他。这一生,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救治陌生人,即使他们付不起费用。恨人类是一回事,但一个两岁的孩子呢?”
“我对孩子们最大的不满就是他们吵闹又讨厌,所以我从没想过要自己的孩子。但杀害一个孩子则是完全不同的问题。如果我让他死去,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会怎么样?他们会像我一样因挚爱之人的死亡而留下伤痕吗?”
这是他作为治疗师的一面的想法,是过去十二年来家人用爱和关怀培养出的那一面。它的论据坚实有力,利特亲身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理解了一个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慢慢逝去的煎熬。
他不愿出于自私让别人经历同样的苦痛。
“这没什么大不了。弱者注定要受苦,并且总是最先死去,这是丛林法则。我不认识他,也不关心他。救他是鲁莽之举。首先,我要向基利安证明我可以独自治愈寄生虫。其次,这个孩子不像我。如果他获得任何力量,他可能会对自己和他人构成威胁。风险无数,却没有回报。善行从未不受惩罚,如果我帮他,我会付出代价。”
他人性的一面论据同样稳固。实际上,利特并不在乎陌生人,以前也未曾真正关心过。过去他帮助他们时,总有自己的隐藏动机。
他并非英雄,曾经无数次杀戮,却从未因此夜不能寐。
当他的思维停滞不前时,身体却习惯性地行动起来,将孩子从卫兵手中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评估状况。孩子的体内寄生虫数量较少,因为他的魔力太弱,无法让它们大量繁殖。
然而,即使只有二十二只蠕虫,也足以让他的魔力核心降级至红色级别以下。它并未变黑,不会变成畸变体。核心已经缩小到针孔般大小,完全变为灰色,仅剩下几缕深红色条纹,其余部分正在失去密度。
灰色的部分不是由于毒素,而是因为核心正在瓦解。
“你们这些傻瓜,没什么好争论的。”利特的逻辑思维介入,以冰冷的事实而非情感或悲观的态度压倒了脑海中的其他声音。“除非他的核心拥有超乎寻常的恢复能力,否则他无异于死人。我们所能做的最仁慈的事就是结束他的痛苦。”
利特本以为在这件事上没有选择余地会让自己感到解脱,可现实却是情况变得更糟。
“还有很多事情我还不了解。也许我错了,那个孩子或许还有救。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尝试一下,我无法确定。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来实验当核心变为灰色时会发生什么。”
他的内心冲突持续了几秒钟,在旁人看来,利特似乎停顿了好几个小时。
“你有什么办法吗?”基利安的声音显得沮丧。他知道利特,推测一切可能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瘟疫很快就会开始收割感染者中最年轻的生命。
“难道你不知道光明魔法的第一原则吗?只要患者还活着,就总有希望。你为什么无所作为?”尼德拉并不是治疗师,但她对治疗师有着极大的尊重,尤其是对利特。她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已经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在遇见他之前,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将在囚禁中度过最后的日子。她深知如果没有解药,瘟疫或王国早晚都会取走她的生命。
是他给了她希望。
利特无法回答他们的疑问,被自私与成为更好的自我之间的渴望撕扯着。他想要成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能让所爱之人引以为豪的人,而不是戴着面具欺骗世界。
他开始大汗淋漓,同时胃部感到一阵寒意,仿佛有针尖自内向外刺痛着他。五脏六腑拧成了一个痛苦的结。
“索卢斯,我该怎么办?我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任何应急计划。”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是你的同伴,但生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我知道这可能是你遭遇过的最可怕的情况,这次无法通过撒谎或杀人解决问题。我能告诉你的唯一一件事是,无论你选择做什么,你都得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方式。经过我们关于改变和成长的所有讨论,现在是你决定自己究竟是空虚还是真的空洞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索卢斯说的最后这十一个字正是他所需要的。索卢斯了解真实的他,却从未评判过他,也没有回避他。她知道他所有的阴暗秘密、每一个可耻的想法和缺点,却全心全意接纳他。
利特决定是时候变得配得上这份关爱,而不是理所当然地沐浴在其光芒之下。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能觉醒。我只知道,我不能仅仅因为害怕后果就逃避做艰难的决定。如果我真的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那至少我得尽力去尝试!”
诊断完成不过五秒后,利特的手就开始模拟假印,嘴里念出随机的拉丁语词句,同时施展激励法术驱除毒素。在尼德拉和加里思治疗之后,这一切变得轻而易举。寄生虫不仅未能繁殖,缺乏营养也无法形成茧状物,暴露在外,轻易就被黑暗触须捕获。
没有人收集排出的毒素,它们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但无人在意。利特花了数分钟彻底清理了孩子的身体,效果肉眼可见。蓝色的静脉先是瘪下去,随后消失,孩子的皮肤虽然仍旧苍白如纸,但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我应该清理他的整个系统。寄生虫仍在那儿。”他撒了个谎,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如果孩子活下来,利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另一个治疗师为他检查,并将他加入病患名单。
这样,他就可以假装是逐步治愈了孩子,而非一次性解决。
“那他为何还未苏醒?”基利安问道。
“因为很难说他的身体受到了多大的损害。我已经尽我所能,现在全靠他自己了。”除了隐瞒了魔力核心的状态外,利特对他们说的是实话。
“使用光明魔法或是给他一些我的生命力都是徒劳的。他的身体条件很好,问题在于核心。进展如何,索卢斯?”
“不太好。尽管你已经清除了毒素,但魔力核心至今还没有显示出任何恢复迹象。”
“把他送回父母那里吧。”利特说。
“他的父母不在最后一顶帐篷里,也不在其他帐篷里。”士兵解释道,“我们一直没能找到他们,他们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在一切开始时逃走了。”
利特点头。
“在他这样昏迷的时候,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待着。如果我明天再进行你的治疗,你介意吗?”
“没问题。”尼德拉回答,她害怕触摸孩子的小手,担心加重他的病情。她自己仍处于感染状态,也不知道瘟疫是如何传播的。
“你介意我陪你一起吗?”利特摇摇头,很快就在这小帐篷里来回踱步。
他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种方法,能够在不伤害孩子的情况下将魔力注入他的身体,但始终未果。利特根据经验知道,直接将魔力导入核心就像给它下毒。
索卢斯告诉他,通过激励法术将自身的魔力循环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内并不会对其造成伤害,但同样也不会影响核心。在净化过程中,利特注入小孩体内的世界能量并未被吸收,无论他多么接近核心。
也许是由于能量仍然保留了他的魔力印记,所以魔力核心拒绝从中汲取养分。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直到核心完全变为灰色,然后如同烟雾般消失不见。
“他已经死了。”——当看到孩子的生命力消失时,索卢斯平静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利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人。他的声音冷静而镇定,但在内心深处,他痛苦万分,质疑寄生虫与他自身行为之间的责任比例。也许如果他没有犹豫,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也许他只是一个怪物,不值得被人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