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宫人劳作之所。
皇宫虽富庶奢华,却也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掖庭就是宫人们劳作与居住的场所。
掖庭中鱼龙混杂,但主要分为三类人。
第一类,宫女。
是维持后宫运转的主力军,日出而作,日落却未必能息。能多睡上一个时辰是天大的福分,绝对的苦差事。
第二类,获罪配没的“罪臣之女”。
凡“发配”掖庭者,先由女官登记姓名籍贯,身高相貌,然后按照优缺点分配杂事。养蚕,采桑,洒扫,织补等等,讲究的是一个各司其职与井然有序。
相比条件恶劣的监狱,掖庭的管理要宽松得多。有天赋特长的,还有专门的宫教博士负责教授琴棋书画等技艺。
出众者能参与皇家宴席上的演出,运气好的话,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能。
第三类,嫔妃。
此嫔妃分为两种,一种为未得宠幸的秀女。
并不是所有嫔妃都能住在皇帝身边,须得宠幸之后才能搬离掖庭。但大部分选入宫中的秀女终其一生,连皇帝的面都没见。
这些秀女便居住在掖庭,独门独户配上一两个宫女,吃穿用度也只是比普通宫女好上一些而已。
第二种是被皇帝惩罚的嫔妃。
戏文中常有某妃被打入掖庭,受尽欺辱后又东山再起的桥段,实则皆是杜撰。
既是责罚,是需要劳作的。
受了旨意的女官会安排各种脏活累活,往死里折腾。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们扛不扛得住另说,即便是扛住了,时间一久,也是个皮肤干裂,人老珠黄的下场。
试问有几个皇帝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并重新去喜欢这么一个“旧人”呢?
大遂律法有言:“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说到底,这三类人皆是皇权的附属品,皇帝的私人财产罢了。
年少入宫,老死宫中。
一生粗衣粝食,且没有人生自由,是大部分人的最终结局。
掖庭中有大小房屋二百余所,多是平房。
大小不一的新老房屋挨在一起,形成了无数条错综复杂的胡同。阴暗,狭窄,潮湿,却四通八达,如同一个庞大的迷宫。
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未完全散去。
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相击声,回荡在胡同间。
脚下的道路泥泞不堪,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恍如隔世。
很难相信,自己正身处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
偶遇早起的宫人,皆背靠在墙壁上让开道路,低眉不敢抬头。
苏北原是淮南盐运使苏宗昌之子,父亲获罪后,随身怀六甲的母亲“发配”至掖庭,是土生土长的“掖庭人”。
自小聪慧过人,能过目不忘,孩提时便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深得宫教的青睐,收为入室弟子,琴棋书画皆通。
后来更是逆天改命,留在小皇帝的身侧侍奉,成了贴身大太监。
时至今日,年纪依旧不大,却是掖庭里的传奇人物。
此时的苏北眉头紧锁,眼神纠结复杂。任凭额头上的汗珠滑落,脚下疾步如飞,七拐八拐的,似乎对每条胡同都烂熟于心。
人生偶有转折,今日的苏北便再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是终点,也可能是起点,一切要看身旁的年轻人如何作为。
穿过一片桑树林,众人来到了掖庭的西北角。
背靠着太仓宫墙,围着一座独门独户的篱笆小院。
一株桑树,一口水井,一个磨盘,一座面阔三间的青瓦平房。
院落整洁朴素,与普通农户无异。里面住着的,却是能间接决定大遂皇位的人。
寇霆山抬手,将御林军留在树林边缘戒备。
苏北领着李余年在前,寇霆山护着周宜在后。
四人来至篱笆门前。
苏北下跪,一头磕在地上,哭声道:“姥姥,苏北当死!”
话音刚落,李余年一把扯住苏北的后脖领,将他拖离了原来的位置。
寒芒一闪!
看不清是什么暗器,只是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泥土中。
李余年抱拳,高声说道:“前辈,他只是个带路的,罪不至死吧?”
苏北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随后而来的凉意瞬间爬遍全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没想到一句话的功夫,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半晌没有动静。
一阵清风拂过,桑叶哗哗作响。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一个人影从门内走出,并反手带上了房门。
宫女装扮,身型修长匀称。
面如白玉,五官小巧精致。眼角的朱红泪痣恰到好处,平添了几分娇媚。
嫣然一笑间,百花失色!
“你们是来找我的吧?来得可真快呀,寻思着多住几日,这皇宫都还没逛够呢。”
迎着询问的目光,周宜点头确认,正是昨日刺杀贺兰鸣的那名宫女。
李余年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那宫女掩嘴笑道:“哟!刺伤你的老相好,不高兴了?”
“你认得我们?”
“天下谁人不知玉真公主与李将军的故事,天桥下说书的都说了好几本了,真是羡煞旁人哟!”
那宫女谈笑自若,对自己的处境并无半点担忧。
说不出什么原因,李余年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见无人搭茬,那宫女欠身一礼,自顾地说道:“忘记说了,小女子叫倩儿。姥姥今日不见客,让我出来把你们打发了。”
御林军来拿人,却叫一个宫女出来打发了,普通的宫人可摆不出这么大的架子。
李余年突然间明白,虞太后那句“你若是嫌命长”是什么意思了。
能打,辈分还高!
至于有多高,起码要比虞太后高吧。
老周家比虞太后辈分还高的,只有高祖周显那一辈儿,再加上住在这掖庭宫内。
高祖的某位妃嫔?
好家伙,还真的惹不起!
“苏北,你当真不知道这姥姥的来历。”
“不知道,更不敢打听。”
苏北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不论人前多么风光,在这间小院里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抹杀的弃子。
方才的惊魂一刻,已经很明确验证了这个想法。
“余年,还是从长计议吧。”
寇霆山也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在皇宫里打架可不好收场。
“来都来了怎能打退堂鼓,刺杀贺兰鸣的事实清楚,城中的瘟疫或许也与她有关。再说咱们有陛下的旨意,占着理呢。”
李余年踏前一步,喝道:“倩儿姑娘,皇命在身,得罪了!”
倩儿伸出双手,一副束手待擒的姿态,脸上挑衅的笑容表露无遗。
李余年从寇霆山手中接过一副手枷,随手拨开篱笆门,独自上前。
四目相对,倩儿媚眼一眨,一式眉目传情,顿时把李余年瞧得脚步一滞。
先下一城?
寇霆山暗自一叹,老道地往周宜身前挡了一下。还是年轻了呀,对敌经验不足,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其实不然。
李余年停下脚步,是因为一柄袖珍飞剑抵在腹部。
“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
前一刻还阳光明媚,转眼间便乌云密布,倩儿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凌厉!
一道冰冷的剑意笼罩下来,众人的背脊一凉,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不远处,无数飞鸟扑棱着翅膀逃离了桑树林!
“果然是剑武双修。”
李余年剑指一引,一柄银色的短剑悄然游离至倩儿的身侧,雪白的剑锋上冒出丝丝剑气。
由战意转化而成的剑意肆意铺开,清晨的薄雾顷刻间被吹得荡然无存!
针尖对麦芒!
周宜一愣,喃喃地说道:“余年哥是剑仙了?”
“嗯,看来这趟仙界没白去。”
寇霆山的心中唏嘘不已,如此年轻的高阶剑武双修,眼前就有俩。
武道一途,当真是不讲道理。
“要打去别处打,毁了老身的院子,统统拿命来填。”
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李余年收了短剑,看向倩儿,问道:“找个地方打一场?”
“当然要打,不过要加上赌注。”
“赌什么?”
“赌真心话,赢的人可以提一个问题,输的人必须知无不言。”
“好!你就这么自信自己输了还能活下来?”
“呵呵,还没赢呢,就开始提问了?”
李余年摊开手,说道:“那就请吧!”
“急什么?七日后,城南郊外马球场,不见不散!”
“为何是七日后?”
“这个可以免费回答你,因为我要踩着你的头颅告诉全天下,谁才是真正的两界第一天才!”
倩儿的神情慷慨激昂,天生的自信使整个人看起来光芒万丈!
“两界?你来自仙界。”
“万妖国。”
“好!那就七日后,不见不散!”
李余年抱拳作揖,算是应下了这场决斗。转身退出篱笆门,提起跌坐在地上的苏北。
四人朝外围桑树林走去。
苏北一步三回头,对这个院子的情感复杂到了极致。
每月回来两次,十余年不曾间断。
所有的荣耀都是姥姥给的,同时也背负着欺君不忠的负担。每每被噩梦惊醒,都是自己被两边的人打杀的场景。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多希望那个贪玩的孩童从来没进过这个小院。
“姥姥已经杀了你一次,像这样的高人大概是不屑于再杀你一次的。”
“谢...谢李将军救命之恩。”
“自求我救陛下起,你就已经忤逆了姥姥的意愿。都是聪明人,接下去知道去找谁吧?”
“知道,谢李将军提醒。”
虞太后的吃斋念佛自然是不情愿的,只是向姥姥表示顺从的姿态罢了。姥姥的见死不救或许另有打算,但最终的结果是双方彻底地撕破了脸。
毕竟在虞太后这,皇帝的生死是最后的底线。
“余年哥,那叫倩儿的姑娘很厉害吗?”
“很厉害,我没把握赢她。”
“那为何将决斗的时间定在七日之后?
“不知道,不过对于咱们来说是好事。既然她想要一个举世瞩目的盛会,起码这七日不会再阻挠咱们治病。”
“哦,有道理。”
撤出掖庭宫,天光大亮!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远处的宫殿,金色的琉璃屋顶熠熠生辉,依旧金碧辉煌!
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大晴。
李余年旁若无人的拉起周宜的手,咧开嘴笑了起来。
“回家!”
......
兴化坊。
李府的扩建工程已经完工,如今宅院的规模在兴化坊内仅次于对门的京兆尹府。门口新添了一对大石狮,模样憨态可掬,门楣与院墙也都焕然一新。
封闭了半月的院门大开,窦迎雪伫立在门前,望着坊门的方向发呆。
昨夜收到消息,余年回来了。
宫中发生了大事,但是没人知道是什么事。
随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悄然落在门前,压在窦迎雪身上的压力骤然一空,长出了一口气。
“迎雪,辛苦了。”
李余年上前拥她入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该派人通知你一声的,奈何兹事体大,等会儿与你细说。”
“无妨,回来就好。”
李余年摸出一个金色的盒子,笑着递给窦迎雪,说道:“好东西,送给你。”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窦迎雪打开盖子,顿时流光四溢险些闪到眼睛。
匆匆瞥了一眼,赶紧又盖上了盒子,随手递了回来。
“哎呀,这太贵重了,还是给玉真吧。”
窦迎雪觉得贵重的东西,只能是灵珠岛出产的极品大夜明珠,千年只有三颗。
“这颗是你的,至于她的那颗,看表现吧。”
说着,李余年又摸出一个金盒子在手中颠着,一脸的坏笑。
周宜轻蔑一笑,附在窦迎雪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窦迎雪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声喝道:“李余年!这珠子总共有几颗?你还打算送给谁?老实交代!”
“没了,没了,真没了!”
李余年丢下手中的金盒子,一溜烟跑进了院子。
临近内院门,正撞上闻声走出来的刘程。
兄弟相见,相拥大笑。
“大哥,你当官了?”
刘程一身浅青官服,气色红润,整个人容光焕发。
“工部一个录事罢了,入不得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们让我当就当呗。”
“这朱孝俭,还真把我当财神爷了?不过这给的官也太小了,回头得去说道说道。”
“不小了,不小了,大哥粗人一个,能在那帮师兄弟面前吹吹牛就足够了,哈哈哈!”
“他们没对大哥不敬吧?”
“他们不敢,怕被你削了脑袋。”
“哈哈,那就好。刘婶呢?起来了吗?”
“在西院呢,我给她开了三分地,种上菜了。起早贪黑的,那个如鱼得水哟!”
“是吗?那我得去看看。”
西院内,一块方正的土地上。
纵横的田垄将不大的土地分成了一个个小豆腐块,每块区域内种着不同的瓜果蔬菜。
时值入夏,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片!
身着素衣的农妇手持小铲子蹲在田间,将一株株歪倒的菜扶正,顺手整理着昨夜被大雨冲散的泥土。
如此场景,令人恍如隔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朱村日子。
李余年轻声走到田埂旁,扶起一颗倒地的白菜,将泥土重新归拢起来压住根部。
动作小心纯熟,一如小时候跟在刘婶的背后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