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看楼,宫内养病坊。
皇爷爷周礼坐在回廊的躺椅上,望着院子里的一个孩童发呆。
目光越发的混浊,嘴角却带着笑意。
小男童约莫四五岁,头大身子小,四肢纤细活像一把烧火钳子。不记得是哪家的少爷了,只记得是个庶子,经常趁着丫鬟不注意跑到院子里玩。
不过这会儿子是那丫鬟授意的,因为她听说钦天监的人带了解药过来,上前头碰运气去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皇爷爷,好些了吗?”
周宜昨日没来,操了一夜的心。
“是玉真吧,放心,死不了。”
“怎么又提死的事情,贺兰师姐不是给您解药了吗?”
“什么解药?”
周宜蹲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装糊涂?”
“呵呵,都这把年纪了,够了。”
周宜直起身子,没看到陪着老爷子的老管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余年哥,这边!”
李余年快步上前,行礼问候道:“晚辈李余年,见过皇爷。”
“你可回来了,玉丫头是日日思念哟。”
“不敢当,是公主抬爱了。”
四目相对,周宜连忙转移话题说道:“贺兰师姐给了皇爷爷一颗解药,可是他没吃。”
四周环顾一圈,李余年的目光锁定了正在院中玩耍的男童。
“不打紧,我这还有一颗。”
周宜惊讶道:“你怎么也有解药?贺兰师姐他们都被包围了,现在还没脱身呢。”
“哈哈,这些呆子哪懂什么人情世故,竟然直愣愣地给人家。不过我也就昧下一颗,本就是给皇爷的。”
说着,将金丹递给了周宜。
“姥姥的事情?”
“是。”
老周家与姥姥同辈的人,只剩下皇爷周礼了。
容不得辩解,周宜亲自看着皇爷爷吃下了金丹。
为以防万一,李余年将手掌抵在他的胸口,一边输送生机,一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神魂探视下,一股金色的液体从他的口腔中向全身扩散。仿佛一道席卷而下的浪潮,一路上摧枯拉朽!
扩散在全身的黑色小点犹如遭灭顶之灾,节节败退!凡逃避不及的,统统被金色浪潮吞噬!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生机由浪潮中激荡而出,固本培元在悄无声息中完成。
周礼紧绷的神情为之一松,随着一口浊气吐出,丝丝血色重新爬上了脸庞。
果然不是普通的病理,效果立竿见影!
贺兰鸣,毋庸置疑的天才!
李余年看向周宜,咧嘴一笑。
周宜笑得格外动人,却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压抑了这么多天,终于看到了希望。
不一会儿,周礼睁开了眼睛。
眼内的浑浊一扫而空,变得清澄明亮。
“二哥起于微末,戎马一生,经历大小战事无数,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但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二哥也不例外。掖庭宫的皇嫂姓胡,与二哥出生入死才打下这偌大的基业。最终却因为她的身份特殊,不能立为皇后。”
“几番争执不下,加上朝堂非议,二人之间便生出许多嫌隙,关系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密。”
周宜不解地问道:“皇爷爷,什么身份这么特殊?天下都打下来了还化解不了?”
周礼踌躇半晌,轻声回道:“妖。”
二人震惊!
“历朝历代没有以妖为后的先例,况且人妖殊途,二人注定无后。再加上当时外有强敌未灭,内有百废待兴,立国未稳,实在是经不起折腾。只得将胡氏搁置,为此二人彻底决裂。此事成了二哥一生的心病,每每提及心里苦不堪言!”
谈及此处,周礼老泪纵横,足见兄弟二人情深。
周礼生于太平,属于老来得子。
与周显同父异母,且年龄相差巨大,但并不妨碍他以这个哥哥作为一生的榜样。
......
两日后,周珏提着晕菜的陆明远出现在钦天监门口。
四日后,城门大开!
八百里加急从城门中疾驰而出,奔向四面八方。
久违的钟鼓鸣响六百下!
各坊的坊门缓缓打开,朱雀大街上再次热闹了起来。
皇帝亲自登上朱雀门的城门楼宣读圣旨,全军复颂: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紧接着,有两条消息在坊间迅速传播并发酵。
一是,李余年将于两日后在南郊马球场迎战妖族天才,分胜负,也决生死。
二是,麟德殿重启,陛下要办千官夜宴,明日将不设宵禁。
原先在私底下传说的北境变故,被彻底地搬上了台面。但皇帝的态度似乎并不太在意,还有心办千官夜宴,足见信心满满。
一时间,酒肆茶楼再无其他话题,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
麟德殿在大明宫的西南角,挨着翰林院。
面阔十一间,总进深十七间,是大明宫内占地最广的宫殿。
其主要功能是夜宴群臣,接见万国使者,以及举办重大典礼的国宴厅。
幽州大捷的庆功宴就设在麟德殿,一次性宴请了将士五千余人!
主楼分前,中,后三殿。
其中前,后两殿为单层单檐,中层为双层三檐。
底层想通,作为宴会大厅。总面阔达二百丈,总进深达三十丈,光是殿中的承重立柱就有一百九十二根。
中殿两侧各有一观景亭,高十余丈。与之互通的还有两座稍矮的观景阁楼,分别唤作郁仪楼与结邻楼。
再加上两旁环抱的东西回廊,构成了整座建筑群。
布局主次分明,外观雄伟壮丽!
麟德殿的地势为大明宫内最高,只需站在台基边缘,便可俯视整个皇家内苑。
太液池,蓬莱山。
美轮美奂的皇家园林,金碧辉煌的宫殿阁宇,诗情画意的烟雨楼台,只需一眼便令人如痴如醉,仿佛置身仙境!
去过麟德殿的人,无不以此为荣。
是夜,麟德殿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千官盛装出席,女眷们更是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李寇两家不分离,在中厅独占了一张宴桌。
刘婶头戴珠冠,身着霞帔,脸上红光满面,从未想象过的荣耀都快要溢出来了。
母凭子贵,刘婶如今已是三品诰命夫人。
刘程身着深绿官服,拂着袖子直擦汗,大概是还没习惯连升三级的缘故,神态十分拘谨。
如今是新任的工部员外郎,六品官,品阶不高,却是妥妥的肥差。几日来,上赶着来巴结的人无数。
寇霆山执掌御林军,不能入席。
将军夫人海兰珠携锦团儿与慧灵盛装出席,加上五品女将窦迎雪,一桌四个女人各有长处,皆是风姿卓绝之辈!
一时间引无数人侧目,风采无两!
北侧后厅的高台上,以主位的黄金龙椅为中心,其余坐席一字排开,高低错落有致。
能在上面落座的,皆是后宫妃嫔,皇室贵胄之流。
皇帝左,右首位空余,应当是皇太后与皇后的位置。
皇爷周礼居左首次席,与之对应的是皇叔周勃。
诸位妃嫔的位置相对靠后,因为前面还有两位公主。
长公主昌平,天生丽质,着一身红衣配上华丽的金首饰,从骨子里透出的金贵映得脸庞光彩夺目!
二公主玉真,淡妆浓抹总相宜,一身中规中矩的宫装珠裙。双眸如泉水般清澈,笑容平易近人,如往常一样清丽脱俗!
但也不是一成不变,今日胸前佩戴的一件金包玉嵌的圆球首饰吸引了几乎所有女眷的目光。
提在手中,轻轻一拨,一层套着一层的镂空玉雕便旋转起来。在淡绿色光芒的映衬下,繁复精美的图案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甚是稀罕!
周澜起先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个玩意儿罢了。直到不小心瞥见了里面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心里备受打击,暗骂周宜心机女。
周宜摇头晃脑地沾沾自喜,从小到大出席夜宴,就没赢过这个姐姐。
刘婶见状,在桌下直踢李余年,眼神甚是威严。
窦迎雪轻笑着解围道:“那里面装着一颗夜明珠,余年也送了我一个一般无二的。”
李余年讪笑着点头,这事才算过去了。
只是苦了一旁的锦团儿,脸上陪着笑,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突然,钟鼓齐鸣!
皇帝携太后与皇后入场,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下,兼具形态威仪。
全场叩首,高呼万岁!
宋彦青起身宣读旨意,辞藻华丽,皆是高歌颂德,武运昌隆的词语。
礼毕。
皇帝举杯,面向李余年,高声说道:“此杯预祝李爱卿明日旗开得胜,壮我大遂国威,满饮!”
“预祝李将军旗开得胜,壮我大遂国威,满饮!”
众口一致,群情激愤!
声音在麟德殿内回荡,甚是壮怀!
李余年举杯环顾四周,作揖拜谢,随后一饮而尽!
编钟声响起,歌舞姬入场。
欢笑声渐隆,宫廷夜宴就算正式开始了。
如果就此气氛延续下去自然是再好不过,偏偏殿门口起了争执,一名副将撞开殿门,跌落在过道上。
在万众瞩目中,一只脚迈入了麟德殿。不偏不倚,正踩在通道上铺设的地衣上。
殿中央通道上的地衣有讲究,暗红色,上面纹饰着金丝牡丹,形态富贵。百官走在两边,帝后才能走在地衣之上。
一股强大的威压随着脚步的踏入,瞬间笼罩住整座大殿。
见者有份,皆受到了弹压。
没有修为的凡人几乎站不住脚步,或跪,或坐,瘫软在地者不在少数。
李余年踏前一步,释放出修为将一桌人护在身后。
通道上,倩儿扶着一名手持龙头杖的白发妇人,缓步走向御前。
那妇人头戴珠冠,身披凤袍。
身姿挺拔,比倩儿还要高出少许。
脸型消瘦,五官深邃。
除了眼角与鼻翼的细纹,皮肤依旧保持得白皙紧致。能轻易看出年轻时的绝世风采,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鹤发童颜。
倩儿一身紫衫襦裙,外边儿套着一件丹红色半臂,五彩的披帛挂在上臂处。神情镇定自若,莲步款款,一笑百媚生。
二人目不斜视,一路行至御前。
虞太后双目圆睁,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手心里已经攥出了汗水。
皇帝知道“姥姥”的存在,却从未见过。看着眼前的装束,再不开窍也该明白了。
哪来的什么“姥姥”,这分明是正儿八经的“皇祖母”。
“怎么?这大遂国宴,本宫还来不得了?”
声音在殿内回荡,铿锵有力。
周礼在周宜的搀扶下走下台阶,双眼中朦胧一片,双手作揖,俯身便拜!
“多年不见,皇嫂风采依旧!周礼,拜见嫂嫂!”
“周礼啊,难得你一介凡夫活到这个岁数。”
“托皇嫂的福,还打算活他个百八十的。”
常人就算了,周礼是看着长大的,还是有情分在。
“呵!打小就贫嘴,今儿就卖你个面子。”
“好嘞!皇嫂请上座!”
周礼挥手,让出自己的位置。
“不用,本宫不喜欢那个座位。”
姥姥走到虞太后跟前,说道:“本宫勉为其难,就坐这儿吧。”
虞太后的心中一凉!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是在百官面前打她的脸,比杀她还要难受!
但人家是长辈,老祖宗,想坐哪就坐哪。就是放在平常百姓家里,也是婆婆与儿媳的关系。
岂有大家伙一起吃饭,让婆婆站着的道理?
大殿内鸦雀无声!
作为大遂朝最聪明的一批人,靠着细碎的线索,很快就将整件事情拼接了起来。
皇叔周勃起身解围道:“难得母后赏脸,皇嫂坐我的位置吧,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去坐余年那桌,幽州一别还不曾说过话呢!哈哈哈!”
容不得犹豫,周勃将虞太后让进座位,自顾向台下走去。
李余年抱拳拜谢道:“皇叔折煞晚辈喽,寇李两家老小荣幸之至!”
宋彦青见缝插针,高声唱道:“请国母入座!”
“请国母入座!”
百官跪地,齐声附和道。
事已至此,皇帝亲自上前,搀扶着“国母”入座。
好在“姥姥”并没有推辞,收起威压坐了下去。
但脸上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这一声声国母,她自认当得起。
宫乐再次响起,夜宴继续。
倩儿信步来到李余年这一桌,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坐了下来,凑齐了桌上的最后一个位置。
一桌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认识的,心中愤愤却无可奈何,谁叫人家是“国母”的人。
不认识的,还以为是李余年在外面惹回来的风流债,望向李余年的目光颇为不善。
落在百官的眼里,又有另一番理解。
这李余年年轻气盛,连国母的人都敢动,确实算是个人物!
关键是这倩儿姑娘姿色倾城,竟不输玉真公主。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羡煞旁人哟!
不尴不尬,酒过三巡。
“唉,这么些年了。这些歌舞还是老样子,偌大个国家就没有人才了吗?”
叹息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自然是来自“国母”。
歌舞姬们纷纷下跪,匐在地上默默地颤抖,不敢抬头。
“姥姥请息怒,倩儿愿舞剑助兴!”
众人咂摸出味道来,果然没那么简单,要开始作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