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于泽站在回廊下,仰着头,心里盘算着时间。
自二人踏入一楼起,到三楼的灯光亮起,大约半炷香的功夫。
也就是说,路上几乎没有停留。
正待转身找个板凳,四楼的灯光亮了起来。
于泽心惊,这么快?
同时发现这个现象的,还有一名小解归来的中年男人。
“不...不得了了,藏仙楼四楼的灯亮了!”
闻声的人纷纷打开推门,不少人来到了走廊里,抬头望向中央的主楼。
“好家伙,咱们楚州来能人了?”
踏上四楼,里面的空间反而豁然开朗,甚至比一层都要大上许多。
地面铺着柚木地板,擦拭得油光锃亮!
大厅内空荡荡的,中央放着一尊丈高的佛祖立像。
一名身着青衣长袍的中年和尚双手合十,伫立在佛像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竟如此年轻,神仙眷侣,着实令人艳羡。”
中年和尚太阳穴高高隆起,双目中有精光闪烁,八成是内家高手。
倩儿闻言怒喝道“你这和尚莫要胡言,麻利些让开道路,免得血溅当场。”
“贫僧不善攻伐,一生只练得一式。取我一滴血,便可直上五楼。”
中年和尚扎下马步,一身衣物无风而动。
内功外放,周身金芒大盛!
隐约间,一口古朴的金钟笼罩在他的身上,若隐若现。
与佛门的金刚境不同,他的皮肤没有成为金色。气势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特殊的功法。
“哼!”
倩儿的右手挥下,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当!”
洪钟嘹亮,震耳欲聋!
音波荡开!
回廊里的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鼓膜被震得一痛,痛彻心扉!
整个楚州城为之侧目,纷纷看向声音来源,藏仙楼。
飞剑被弹飞,没入一根立柱中,细碎的灰尘从楼板间的缝隙中飘落。
倩儿并没有停止脚步,再踏出一步,一道碧绿的剑芒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袖珍飞剑遁入了虚空,诡异的剑路令人无从琢磨。
“当!”
这次的声音更大,整座庭院为之一震,远处的河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回廊中的宾客没有白捂耳朵,因为两次钟声相隔不过一瞬间。
倩儿惊诧不已,中原果然藏龙卧虎,起码眼前这位就是!
袖珍飞剑穿过了外围的金钟不假,却没有穿透中年僧人立在胸前的手臂,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流下。
“我来吧。”
真怕倩儿恼羞成怒动真格的,到时候不好收场。
李余年在中年僧人身前三尺扎下马步,手掌伸出,搭在了金钟上。触手微热,若有若无,却无法再近一步。
闭上眼睛,神魂之力沿着手掌弥漫开来,金钟化作点点星光映在脑海里。
看了“黄女士”的日记,并不是毫无所获。里面提了一嘴能量的形式,叫做“波”。看似不动,实则是运动的,只是频率太快罢了。
一句话让李余年琢磨了两日,久久不能释怀。令人头疼的是,类似的话“黄女士”信手拈来,远不只一句。
李余年收拢心神,骤然将神魂之力放大至极限!
金钟为之一颤,发生了一丝轻微的抖动。李余年见缝插针,真气外放,跟上了那一丝轻微的震动。
中年僧人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一个金钟赫然出现在年轻人的身上!
虽然颜色还很淡,但是绝对入门了。
世间竟有此般天才!
“大师,得罪了。”
李余年立起手掌,抵在金钟上。
以掌化拳,寸劲!
倩儿的眼中闪过一道惊奇,只见李余年轻飘飘的一拳,竟如入无人之境!轻松穿过金钟后,印在了中年僧人的胸口上!
中年僧人后撤一步,抵住地面。
“噗!”
一口鲜血喷出!
不轻不重,显然是留了力。
良久,才消化了刚才的事情,输得心服口服。
中年僧人摊开手掌,说道:“金莲种子一枚,只赠有缘人。”
倩儿一愣,世上还真有这种东西?
金色莲花的形象贯穿佛道两家的各种传说,诸多典籍中都有提及。具体功效不好说,但物以稀为贵,鲜有现世,金贵是实实在在的。
“大师客气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李余年接过种子,有淡淡的五彩佛光。大隐隐于市,这藏仙楼的主人绝不简单。刘婶素来信佛,找人带回去给她种着玩挺好。
最令李余年兴奋的,不是得到了金莲种子,而是娘亲的理论得到了证实。
与以往的武功境界提升不同,这种感觉玄之又玄。
有一丝明悟,关乎天道至理。
藏仙楼的大门口,带甲的士兵鱼贯而入,楚州刺史方立仁,带兵将七层主楼围了起来。
他向来对藏仙楼心存疑窦,也从不接受藏仙楼的宴请。奈何除了神神秘秘,人家也是正经做生意,并没有出现什么纰漏。
“怎么回事?”
于泽赶忙上前,作揖回道:“方大人,有人闯楼。”
“什么人?”
“一男一女,器宇不凡,自称从外地来的。”
“外地来的?”
方立仁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突然,嘶声四起!
五楼的灯光亮了起来!
“乖乖,势如破竹!难道今日要见证通关吗?”
藏仙楼于四年前现身,建造的过程十分迅速,没几日便平地而起。建成后与周边的景色融为一体,仿佛原本就立在这儿一般,令城中的百姓啧啧称奇。
之后以地道的淮扬菜成名,日日座无虚席,主楼的传说也就随之传开了。
江湖游侠,能人异士纷至沓来。
藏仙楼成了照妖镜,热热闹闹地走进去,躺得平平地抬出来,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外乎如是。
再后来,楚州的百姓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有三楼亮起时会关注一下。
踏入五楼,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如同走进了一片幻境。
皓月当空,草长莺飞。
一座院门突兀地立在眼前,大门陈旧不堪,只有两个门环擦得锃亮,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两位前辈请留步。”
声音自二人的身后响起,是三楼那名蓑衣剑客。
只见他摘下斗笠,露出真容,抱拳行礼说道:“在下卓然,扬州人氏,今年二十有八。被困在三楼已经三年有余,日夜练剑,依旧破不了那和尚的金钟罩。如今那和尚破例放在下上来,只求两位前辈给在下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
卓然长得挺端正的,只是脸型太过消瘦,加上双眼通红,显得眉宇之间有一股偏执之气。
李余年拱手回道:“此间有你的仇人?”
“家父三年前来过此楼,便再也没有回家,那和尚说他上了五楼。”
这世间果然还是有高人的,倩儿的两剑都没破了和尚的防御,扬州的一个老汉居然破得了。
“敢问兄弟是何门派?”
“火神山,铸剑山庄。”
“既然你爹都没能回去,你上来又能如何?”
“在下不怕死,只求一个探明原因的机会,愿为马前卒!”
卓然说着就要跪下,被李余年一把扶住。
“孝心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你可以跟着我们,不过生死自负。”
“那是自然,多谢前辈!”
“前辈就算了,看起来你的年纪比我二人大。我姓李,这位是倩儿姑娘。”
“修炼不看年纪,早闻道者,即前辈。”
李余年懒得争辩,抬手示意他跟上。
院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漆面斑驳不堪,依稀能看见“沈园”两个字。
“装神弄鬼。”
倩儿抬手,还没碰到木门,便自动打开了。
发霉腐朽的气味扑鼻,阴风阵阵,吹开地上的枯枝落叶,露出了一条石板路。
月光下,一座江南园林的轮廓清晰可见。
房屋回廊年久失修,老树枯枝张牙舞爪,池塘枯竭泥土龟裂。
处处千疮百孔,整座园子破败不堪。
如果按照实力排的话,此间的主人会比那和尚厉害,想想还是不能小觑。
倩儿纵身跃上回廊,环顾一周,径直射向前方。
“哎!”
李余年的身形急掠,心中对这个倩儿哀怨不已,眼下生死同命,能不能稍微谨慎一些。
卓然跟得有些吃力,好在只是一个园子,高低跑不到哪里去。
园中怪石嶙峋,曲径通幽,若是靠走还真的要走上一阵儿。
穿过一道内门,甬道分叉。
一片竹林因枯萎倒地,横七竖八地拦住了去路,倩儿早就已经不知所踪。
“呛!”
卓然宝剑出鞘,上前挥砍着开辟出一条道路。
李余年默默地看着并没有阻止,诡异自然不必说,为何明明没来过,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二人漫步在竹林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哗哗的响声随风起伏,落叶打着旋儿坠落。
脚步停下,李余年深深地叹了口气。
卓然也不见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倩儿没死,因为自己还活着。
卓然可能会死,有些可惜。
能稳赢三楼的四名剑法宗师,在江湖中绝对是不出世的天才剑客。
李余年抱拳环顾四周,问道:“不知前辈想要什么?只要不伤他们的性命,都好商量。”
半晌,回应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整个园子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四周静得可怕。
还没走两步,身后悄无声息地飘下一袭裙角。
接着是一角裙摆,藏青色,发白。
一只苍白干瘪的手,黑色的指甲又尖又长。手中提着一个人,看身段应该是昏迷的卓然。
“你是谁?”
声音苍老,干涩,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
“能带你离开这儿的人,但前提是先放了他们。”
李余年回过头来,看向半空中的人影。
没有眼白的眼睛,干瘪狰狞的面孔,加上这座没有一滴水的园子。
李余年恍然大悟,青衣女魃。
“我说过要出去吗?不过,你身上确实有我想要的东西。”
青衣落下,将卓然随手丢在一边。
“倩儿呢?”
“那女娃的皮囊不错,可以留着玩两天,可惜也活不了几天了。”
李余年的心中咯噔一下,很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敢问如前辈这般的分身还有几个?”
“分身?”
“难道前辈不知自己是个分身吗?”
青衣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迷茫,似乎在回忆什么。
突然,她一把抓住自己的额头,表情变得痛苦万分!
“沈郎?是你吗?沈郎。”
青衣的脸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李余年的眼前!面对着面,脸上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股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前辈,你认错人了,在下姓李。”
“沈郎,你清减了。”
青衣的面孔依旧狰狞,语气中却出现了一丝人性,那种女子独有的心疼感情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沈郎是你的夫君吧?”
“夫君?沈郎是我的夫君?…一拜天地…”
青衣的眼睛里出现了眼白,一双清澈的眼睛缓缓显现,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二拜高堂…”
犹如情景再现。
恍惚间,李余年听见喜乐奏响。沈园内张灯结彩,宾客满朋,一幅喜庆欢腾的景象。
青衣动容抽泣,两道黑色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
李余年的脑海中闪过两个等着他回家的女子,一缕哀思油然而生,喃喃地说道:“夫妻对拜…”
突然,那女子大声喊道:“沈郎快跑,沈郎,跑!别回头,别回头啊!”
女子抱着自己的身体努力地挣扎着,眼眶再次被漆黑占领,身体僵直,慢慢失去了动作。
时间定格,两颗黑色的泪珠还没落地,就变成了细沙飞散在风中。
李余年吐出一口浊气,一柄银色的短剑滑落,正落在手心里。
“呲!”
冰冷的剑锋从青衣的背后透出!
“啊!”
惨叫声响彻整座园子!
青衣女魃痛苦地挣扎着,一掌拍了过来!
李余年没有躲闪,手腕一旋,短剑直接捣烂了心脏。
短剑来历不凡,在八门村时就非常克制女魃,如今更胜从前!
手掌悬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拍下。
以短剑为中心,青衣寸寸瓦解,剥落,化成一片片黑灰,扑簌簌地飘落。
惨叫声渐息,青衣的眼睛再次变得清澈。
“沈郎,这是哪,好冷。”
李余年将青衣拥入怀中,轻声说道:“别怕,有我在,咱们回家。”
“沈郎,我的君。”
青衣从李余年的手臂间滑落,彻底化为了一捧黑土。
李余年挥手间,收走了几缕黑烟。
倩儿在李余年的身旁落下,随手拨弄着那一堆黑土。
脸上有惊讶,也有愤恨。
一个和尚,一个女鬼,连续让她吃了两次瘪。
“怎么还抱上了?”
“呃…老朋友。”
“口味够重的,女鬼都不放过。”
李余年摇头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啊!鬼,鬼啊!别过来!”
卓然从噩梦中惊醒失了神志,看着李余年二人良久,才回归现实。
“你见到她了?”
卓然呆呆地点头,刚才的惊魂一刻,足够他铭记一生。
“她不是鬼,名字叫魃,是远古神灵堕落后的样子。”
“女魃?”
“对,她实力很强。你父亲应该是没了,请节哀。”
卓然跪倒在地,三年来预想过无数次,终于变成了现实。
倩儿挣扎许久,咬牙将一把长剑递给卓然,说道:“趁我没反悔,赶紧收起来。”
卓然木纳地接过长剑,三年来的重压得到了释放,哭得像个孩子。
能刺破金钟,必然是不俗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