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奈何桥,没有三生石,也没有孟婆汤,黄泉只是一座月光下的孤城。
晨拥拖着砍刀,踱步走向南门,宽大的影子拉得很长,刀尖在地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刀痕,嘶嘶的声响立刻吸引了两名士兵的注意。
“呛!”
长刀同时出鞘,将晨拥拦在了吊桥上。
“生灵勿近,杀无赦!”
嗓音沉稳,铿锵有力。
晨拥冷哼一声,加快了脚步,抡圆了砍刀向城门冲去。
小山一般的身躯动如脱兔,刀锋反射月光,顿时寒芒大盛!
一道巨大的半月形寒芒骤然一亮!
“当!”
刀身应声而断,只剩半截,砍了个寂寞!
感觉不妙,一只脚已经印在了腹部!
丈余高的身躯被踢得横飞而起,如同一只倒飞出去的青蛙,情形狼狈至极!
一股酸水涌上喉咙,四肢匐在地上狂吐不止!
随后袭来的剧痛令他额头青筋暴起,,睚眦欲裂,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只是一个站在城门外的小兵?差距未免太大了吧?
余光中,两道刀光袭来,已近在咫尺!
剑锋如雪,一左一右,自他的身侧刺出。
剑鸣声如龙吟,空间仿佛被割裂,磅礴的剑意压迫感惊人!
出手即是巅峰,两名年轻人比他来得实在多了。
晨拥握紧手中的断刀,身上紫芒大盛,面子还得靠自己去挣。
然而还没站起身子,一道透明的震荡波袭来,握紧的断刀只是堪堪挡下了这自救的一击。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直冲耳膜,令他头晕眼花,险些站立不住。
都是些什么神仙?敢情自己才是最弱的那个。
不远处,一个黑影顺着墙根疾奔,转眼间便没入了南门。
剑身颤抖,嗡嗡作响!
虎口发麻,迅速席卷到整条手臂以及全身,五内的气血如潮水般翻涌不止!
李余年强压下伤势,脚步踏出,再次扑向一名士兵。
另一边。
倩儿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气沉丹田,刚刚稳住身形。
脚步一点,随即弹射而出!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向空中甩出一枚警报弹。
尖啸声响起!
惨白的烟丝炸开,其形状正是忘川河畔的白色彼岸花。
光线骤然一亮,留给二人的时间不多了。
李余年剑锋一转,临时变向,刺向倩儿身前的士兵甲。短剑擦着长刀直抵那人的心窝,顿时火星四溅!
千钧一发间,那士兵甲以双手架住刀柄,腰身扭转,凭着一股蛮力强行荡开短剑!
李余年的身躯偏离预定的轨道,短剑只是擦着胸甲滑了出去,留下了一道不痛不痒的剑痕。
黄泉城好大的手笔!
三品武夫的实力,竟然放在门口守城门。
长刀也罢,黑甲也罢,皆不是凡品!
不做停留,李余年借力折射向迎面扑来的士兵乙。
倩儿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士兵甲的身侧,一手持长剑,一手持袖珍剑。手臂骤然消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绕过阻挡,将长剑捅入了士兵的脖子!
撕裂的声音一发不可收拾,腋下,手臂,侧肋,心门,一道道剑光稍纵即逝。
一瞬二十余剑,剑剑切中要害命门。
士兵甲呆立当场,长刀随着断臂落地,身形摇摇欲坠。细细的黑沙从伤口处流淌下来,情形十分诡异。
李余年虚晃一枪,正是为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倩儿并没有停留,纵身跟上李余年的步伐。
二人一前一后,故技重施,这次的剑光是两人份的,更加持久,寒光闪耀夺目!
士兵乙被切得稀碎,黑色沙子流了一地!
晨拥直起身子,刚好目睹了二人的第二次合作。回想起领地上与李余年角力的一幕,不禁浑身一冷。但凡运气差一些,大概也是这般下场。
李余年从沙堆里拾起一个腰牌,木制,半掌大小,上面写着“壹佰零柒”。
“编号?”
二人回头看向士兵甲,竟然已经接上断臂,重新捡起了长刀。脸上的神情依旧木然,身上的剑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一会儿便完好如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士兵乙这边也有了动静,散落在四周的沙子正自动向沙堆靠拢,沙堆拔地而起,再次缓缓凝聚成人形。
十余名黑甲士兵赶到,陆续在南门外落下。
除了腰牌上的数字不一样,竟真的是共用同一张脸!
李余年将腰牌扔回沙堆,双手抱头,乖巧地蹲了下来。
这还打个屁?
倩儿抹不开面子,愤愤地踢了李余年一脚,但最终还是伸出双手蹲了下来。
晨拥仰望着天空中的大月亮,再次躺平后,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
手枷不轻不重,戴在手上后竟提不起一丝真气,三人被押着向南门内走去。
踏入城门,周身骤然一冷。
刚刚还觉得冷清的黄泉城里变得拥挤不堪,眼前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全身赤裸,肤色惨白的“亡灵们”站满了街道,它们形状各异,以人族的数量最多,兽族次之,其余种族五花八门,有些甚至见都没见过。
不管体型相差多大,一进入城门,便被压缩至统一大小。
它们神情木讷,拖着脚步在城池的中轴街道上缓缓前行。
“人群”看似无序,实则有规律可循。
经过中心街的分流后,人族大多去向西城区,异族则大多走向东城区。
以中心街道为界,左三,右三,分布着六栋高塔。
高塔宽底尖顶,高十余丈,外围砌起高墙形成一个占地极大的院落,布局如同京城的一个“坊”。
院落内星罗棋布,分布着各式建筑。无数回廊,飞桥,以及圆形管道在空地上有序地穿行,将这些建筑一一串联在一起。
复杂的结构似曾相识,令李余年不禁联想到白衣术士们制作瘟疫解药的设备。
静下心仔细倾听,耳畔有轰鸣声传来,如同闷雷炸响在天边,不太真切,却不绝于耳。
正北方向,中心街道的尽头,以高墙隔出了一个子城,里面的建筑相对就正常多了。宅院瓦房,阁楼殿宇,露出一片或金,或青的瓦顶。
李余年留心看了一下几个士兵的腰牌,竟没有大过编号一百零七的。
接收他们的是一名身着银甲的“长官”,编号八十六。不出意料,脸依旧是一个模样。
关押他们的地方叫“刑房”,在子城的西南角,一座三进的院子,依次为门房,中厅,后堂。
长官将人带到,于门房处盖章画押,门房另开具回执交于他,双方皆有存底,流程非常仔细。
门房的书吏终于换了一张脸,三十出头,马脸瘦长,八字胡,双眼清明却不生动。
腰牌是铜色的,看不到编号,估摸着身份会比那些当兵的高一些。
接下去是去中厅登记姓名来历,以及具体事由,还是那个德行,整个衙门的吏员又开始用起了同一张脸。
好在他们没有情感波动,据实记录后签字画押,关押入狱,等待量刑结果即可。
一套流程下来没有丝毫拖沓,行云流水,比人界的官吏动则拖上十天半月爽快了太多。
至此,三人进是进来了,却是锒铛入狱的境地。
按照小魂的说法,黄泉城内所有的事情都有章法,任何人不能越章办事。特别是定人生死这种事情,必须由“主事”来裁定。
兵,吏,主事,外加一个地位超然的城主,组成了黄泉城的管理机构。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维持黄泉城永无止境地运转下去。
按照腰牌上的数目,“兵”至少有一百名以上,银甲“长官”尚且只排到八十六号,谁知道上头有没有什么“金甲将军”?
杀得灵界生灵涂炭的,竟然只是这百来号人,想想都觉得恐怖!
“牢房”位于后堂,一排矮屋隔成一个个单间,狭长逼仄,类似生员考试的“号房”。是定罪前的缉留之所,定罪后才有资格进入真正的“大牢房”。
事情发生得快,平息得也快,对黄泉城来说似乎都不算个事儿。
“李余年,你说咱能定个什么罪?”
“怕定小了没面子?”
“滚。”
“大不了拉出去砍一刀,就地轮回,还省下了一趟走黄泉的路程不是?”
“哟,想开了?不救大遂的子民了?”
“我身在地府,么得办法。倒是你,现在对大遂还挺上心的嘛。”
“滚滚滚!”
二人隔墙贫嘴,泰然自若。
牢房外的走廊尽头,一名黑甲士兵充当狱卒,站得笔直,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可苦了晨拥,由于身型高大,刚好被囚禁在黑甲士兵旁边的“大房”里,被盯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借着说话的功夫,一根“面条”从李余年的腰间游了出来,顺着手臂钻到了手枷的钥匙孔里。
所有的道具都埋在了忘川河畔,好在身上的玄衣没有被查出猫腻来。星云石的含量虽少,刚好够用。
“倩儿,这回要是能活,你准备去哪?”
“关你屁事!”
“聊聊呗,你若是还住掖庭宫,咱们还能经常见上一见。”
“见你个大头鬼,你家那两位可是吃素的?”
“咱俩也算是生死之交,关我家那两位什么事?”
“你!”
倩儿一时语塞!
可不是嘛,自己又不嫁入李家,关那两位女子什么事?
正愣神的功夫,一根黑色长针从墙体那边透了过来,倩儿连忙将手枷靠了上去。
“有个事儿没想明白,你义父素有谋略,为何会甘心听命于摩烈?”
“你不会真以为一切都是摩烈主导的吧?”
“难道不是?”
“义父说,神魔复苏的时代即将开启,这是大势,没有人能阻挡大势。”
“神魔复苏?”
李余年陷入了沉思,手中的开锁动作为之一滞。
突然,走廊外传来叫骂声。
“放开我,你们瞎了吗?你魂爷都不认得?”
“滚开!快给老子解开,放我出去!”
“啊!他娘的,点儿真背!”
小魂带着手枷,被两名士兵推搡着关进了一个单间,隔着牢门依旧不依不饶,嘴里骂个不停。
李余年趁乱,搭着倩儿的肩膀穿出院墙,牢房里只留下了两副手枷。
夜色静谧如水,皓月将整个子城照耀得如同白昼。
子城里除了各种机要部门外,还有住宅区。
兵,刑,工,三个部门共有“主事”六位。
兵,刑各一位,工部有四位。这六位加上城主,都是活生生的“人”。
二人穿行于各种阴影之中,小心翼翼地向北部的住宅区摸去。
子城的中轴线上有一座正殿,基台高筑,外型方正,模样端庄古朴,匾额上书“碧落宫”。
正殿之后有花苑园林,寝殿,以及一座玲珑寺。
寝殿自然是城主的居所,寺庙自然是僧人的修行之地,而这僧人则是黄泉城的第八“人”。
一庙,一松,一僧人。
僧人白衣胜雪,终日与青灯为伴。每逢望朔,会踏出庙门,现身主街广场宣讲佛法。
届时,黄泉城会停滞运转半日,任凭亡灵们听取高僧的真言。常有亡灵恢复清明,跪倒在僧人面前,忏悔今生过失。
工部的人则会趁机检修高塔,双方各取所需,几千年来相安无事。
僧人叫地藏,曾发宏愿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修复镇灵塔的事情,只有两个人能办,一个是城主,另一个便是地藏菩萨。
“进来吧,门没拴。”
李余年轻轻推开门,待倩儿迈入小院,反手带上了门。
正殿阔三间,单层,岁月痕迹严重,红漆已然斑驳。
佛像前,一个背影挺拔宽厚,白色僧衣一尘不染,向外散发着微光。
李余年双手合十拜礼,顺势跪倒在台阶下。
“愚人李余年,拜见地藏菩萨。”
若这世上有“人”能令他五体投地,眼前这位就是。
虽千万人,吾往矣。舍身取义,真性情,大德也!
倩儿对佛家知之甚少,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站,还是该跪。
“无妨,俗礼罢了。”
僧人转过头来,慈眉善目,三十余岁的模样,眼神中有智慧星芒闪烁,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缘法。
五官端正立体,脸型圆润,耳垂极长,一看就是福气饱满之人。
倩儿不觉的竟看得呆了,面对眼前的僧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菩萨,你好。”
“你也好啊,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