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太极宫里一片昏暗,只有两仪殿里依旧灯火通明。
侍女和内官们搬了一日一夜,才将皇帝平日里用习惯的物件从大明宫搬了过来,安置在两仪殿。
皇帝周琦依旧没有回大明宫的意思。
明面上是想树立卧薪尝胆,砥砺前行的明君形象。实则是不愿意面对永乐宫,面对那个把控了他半辈子的生母。
他太清楚自己的母后和舅舅了,他们自私贪婪,就像两只吸在大遂身上的蚂蝗。
虞衡庶子出身,习武。浪荡半生,毫无建树,整日混迹于勾栏酒肆。不知怎的,人到中年,境界突飞猛进,一举冲进四品无双境。
借着文帝晚年昏聩,联合贵妃姐姐搬弄权术,染指兵权。
文帝薨前一年,区区一场边境冲突,竟被运作至国战的地步。贵妃哄着病重的文帝封虞衡为兵马大元帅,率兵出征。
虞衡领着大军在大草原上转悠了几个月,杀了几个斥候,竟敢报大捷而归!
恰逢文帝薨。
二人趁机把持兵权不归还,设计引镇北王入关争夺皇位。待大皇子与镇北王消耗得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事成之后,虞衡借皇帝的手,封自己为骠骑将军,总领全军。此后的十余年,更是摇身一变,成为一言九鼎的国之重臣。
虞家通过强取豪夺,兼并土地,草菅人命的方式迅速崛起,成为京城第一家族。
一时风头无两,富可敌国!
京城中房产土地,虞家占去十之四五。
京城外的庄园田产,更是数目庞大。驱赶几万民夫修建的虞家庄园,里面的阁楼台榭,鳞次栉比!院墙修得比城墙还要高,整个庄园,去过的人称“去天五尺”,比天都要大!
军中更不必说。克扣军费,吃空饷,私收杂税,圈占民田,谎报军功,简直罄竹难书!
皇帝每每想起,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灭其族!
书案上摆着的,是刚刚收到的幽州八百里急报,来自虞衡的长子,虞柏年。
虞柏年早几年接替寇霆山坐镇幽州,与镇北王周勃坐镇的营州,共同对抗东北方新崛起的“狼族”,金氏部落。
两人互成犄角,也是互相牵制监督的关系。
眼下对皇帝来说,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逼急了虞柏年,投靠皇叔周勃一起南下,共谋京城!
但是虞柏年开出的条件,让皇帝恨得咬牙切齿!
以王侯礼数入葬先帝陪陵,配享太庙。辍朝三日,皇帝亲自上门吊唁,并赐谥号忠武!
里面的每一条,都是身为人臣身后事里的最高礼遇!
他虞衡何德何能,哪怕占上一条!
单这谥号“忠武”一条,那群自诩清流,把名声礼法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文官们,肯定会拼死抵抗。
活着时,骑在脖子上拉屎,死了还要掐着脖子不放!皇帝此时,狠毒了自己这个亲舅舅!
今日早朝上,对虞衡积怨已久的群臣吵成一团,最终也没吵出个眉目来。
只得先指派了鸿胪寺少卿尹闵,前去虞家主持护丧。好在皇亲国戚的丧事大多非常繁琐,从闭眼到下葬,通常历时几个月。难虽难,还有时间慢慢去磨。
至于街头巷尾在传的国舅修炼邪功的事情,金吾卫当街抓了几个人,暂时消停下去了。但纸包不住火,迟早有一天还是会暴露出来,毕竟当时目击者甚多。
想必虞柏年此时也派人在查当时的情景,反正人是扶桑人杀的。哪怕他查到李余年头上,也要掂量掂量天神下凡的力量。
眼下,只要永乐宫的太后还在,虞家还不至于太咄咄逼人。
书案上还有一张画,画的是李余年与周宜驰骋天街的情形。
带画来的人气呼呼的,要求严惩画上两人,正是自己的亲妹妹,昌平公主周澜。
周澜和周宜从小斗到大,眼见她成为京城万众瞩目的中心,气得她摔了好些瓷器摆件,非要找皇帝严惩她。
皇帝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李余年和皇室交好,是好事。
此时,李余年身正在钦天监的地牢第七层。
一间牢门的门开着,李余年看着缩在墙角里的小东西,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
一团通身雪白,毛茸茸的小东西。尖嘴,像狐狸。趴耳,又像雪貂。尾巴几乎与身体等长,非常蓬松,又像是松鼠。
“是你叫的少年郎?”
小东西又往墙角缩了缩,躲在自己的尾巴后面。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含着泪花。
“别被它骗了,当初弟子们为了抓到它,可没少花心思。”
说话的人是地牢的看管者,一名矮胖的老头。
长的鹤发童颜,红光满面。看起来其貌不扬,像个厨子。是钦天监七位三品术士之一,也是常年守在京城的一位。国师沈问的师弟,胡钟元。
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专职看管这些全国各地弟子们送来的,稀奇古怪的家伙们。
“胡师叔,这是什么物种?”
“树狐,狐狸的一种,比较少见。善变化,能模仿人语。”
“很厉害吗?关在第七层?”
“呵呵,它跟你装可怜呢!这可是能幻化成人形的大妖!狐族按修为分为灵,妖,魔,仙,天,五个等级,这个小东西是妖境巅峰。”
“狐族?”
“你不知道?不是咱们这一界的,机缘巧合下会现世,具体的你自己找书看吧。”
李余年点头,摸出那块翠绿玉佩。
小树狐看见玉佩,瞬间发狠,扑了过来!
身体急剧膨胀到近一丈高,双眼血红,面目可憎。张开一口尖锐的獠牙,伸头咬向玉佩!
李余年疾退,握紧玉佩,一道心念起,手掌冒起火光!
眼前一丈高的白色的怪物发出凄惨的尖叫声,抱头在地上打起滚来。全身冒起一阵阵白烟,混杂着一股焦味!
身躯急剧缩小至雪貂大小,眼神恶毒地看着李余年。
李余年面沉如水,再次加大火力!
“李余年!你不得好死!我要把你撕碎!”凄厉尖锐的叫声,响彻地牢!
小树狐疼得在墙壁上乱撞,眼角和嘴角渗出鲜血。
李余年走到它跟前,蹲下身子,把头伸到它面前。说道:“来!你试试!”
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火焰再次加强,变成了金黄色!
小树狐全身冒起火光,瞬间燃起金色的火焰!一股来自灵魂的震颤,瞬间压得它睚眦欲裂!
眼里的凶狠终于散去,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忍着剧痛,小树狐双手抱拳,朝李余年作了个揖!
李余年收起火焰,说道:“明天我带你走,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小树狐低着头,回道:“是!”
“璃,是你的名字吗?”
“是!”
李余年笑道:“阿璃,还挺好听的。我明天来接你,阿璃!”
“好的!”阿璃回道。
胡钟元关上牢门,嘱咐道:“它说的话,不能尽信!”
李余年行礼,告辞,说道:“谢师叔提醒,我会记在心上。”
待送走李余年,胡钟元又返回了阿璃的牢门前,沉声说道:“他若是死了,我就是跑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给他陪葬!”
阿璃呲笑一声,并没有搭理他。
回到怀远坊的小院时,已经后半夜了。
院门敞开着,主厢房的灯还亮着。
人还没进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麝月黑着脸,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从门内走了出来!一把扯住李余年的脖领,一路拖行至主厢房内。
方桌旁坐着窦渊,窦迎雪兄妹。桌子上摆着两幅画,画风不同,但是内容近似。
李云年只是听陈松据说来着,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赶忙落座,双手捧着,欣赏起来。
“这刀画得不像,人也木讷了点,不够传神!”
见众人不搭茬,李余年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都没睡呢,这是要吃夜宵吗?要不我来下厨,咱们喝点!”
麝月举起大木棍就要打人,喝道:“少装蒜!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是说失误了,你们信吗?”
窦渊一把扯过画像,指着上面的图案,说道:“老弟,手都搂腰上喽!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你今天高低要给我们家迎雪一个交代!”
“哥!”窦迎雪恼羞成怒。
麝月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心想:打襄阳城起,就知道你的心思了,现在倒害羞起来了,一点也不爽利!
见逃不过,李余年叹了口气。
整理了一下思绪,不知从何处讲起。
“以前有些事情只跟你们提过,没细讲过,索性今日就跟你们讲讲吧。”
于是,李余年从麒麟坠地,砸毁了自家的老宅讲起。讲到刘婶,二丫。讲到刘松据,王清朗。讲到麒麟殿,老崔头,周珏,以及与周宜相伴的那段日子。
李余年笑道:“她出身高贵,却从来没把我当成低贱的山野小孩,真心的叫我一声余年哥。”
“再后来你们就知道了,遇到了麝月,遇到了迎雪。”
“等下,你是说你见过真正的麒麟,你还和他说过话?”窦渊问道。
“是啊,陈大人,王师兄,马三他们都见过,前辈很随和的。”
窦渊目瞪口呆,还真有神兽麒麟!
窦迎雪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这么说,麒麟血晶是那时候得到的?”
“是的,陈大人因它入狱,我也因它上京。好在现在物归原主,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说罢,李余年起身,给窦渊兄妹作揖行礼,然后拿出一块碎片放在桌上。
说道:“这次能追回血晶,哥哥和迎雪出物又出力,余年没齿难忘!这碎片,物归原主。我这趟回去,若有幸再遇前辈,会尝试求一颗血晶给老帮主。”
窦渊拿起碎片,塞回李余年手里,说道:“烫手的山芋,又没什么用,还是放在钦天监吧!至于我家老头子,随性得很,血晶这种外物未必放在眼里。”
李余年犹豫了一下,收起碎片,说道:“也好,那就先存在国师那,真用到再来取。至于血晶,我也没把握,随缘吧,有总比没有好。”
麝月发现话题被带歪了,说道:“不对啊!我们不是在说周宜吗?”
“我猜余年这么做,一方面想告诉皇帝,无论如何,会和皇家保持友好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警告他,不要对周宜兄妹动歪心思。”窦迎雪说道。
“差不多,因为是临时起意,没想那么周全。现在人尽皆知,也是无奈!”李余年回道。
“既如此,罢了!公主做大,迎雪做小,不能再让步了!”窦渊突然站了起来,说道。
“哥!你又胡说!”窦迎雪急了。
“武道一途,九死一生!父母的谜案扑朔迷离,自己能活到几时尚且不知。只怕会负了佳人,还是稳妥一些,走一步看一步吧。”李余年回道。
“切!我们家也是江湖世家,讲这些!我窦渊赌运向来好,就赌你了!”
窦渊往妹妹那边使了使眼色,拍了拍李余年的肩膀。
李余年疑惑,说道:“那我先应着?”
“对嘛!先这么定了!哈哈哈!”窦渊笑道。
窦迎雪羞涩难当,使劲低着头。
麝月愣住了,说道:“不对啊,你们怎么还订上亲了?”
窦渊笑道:“麝月妹妹,你要不要也参一脚啊?不过现在只能当个老三啥的!”
“呸!谁要当老三!”麝月回道。
窦渊一步侧滑,来到麝月面前,说道:“哥哥还未娶,有个老大的位置,麝月妹妹要不要考虑一下?”
麝月抡圆了碗口粗的棍子,追得窦渊满院子跑!
翌日清晨,几人送行至城门外的灞桥。
陈松据,周宜,麝月,窦渊,王清朗,小九也来了。
玄都观老道也是心大,小九俨然成了钦天监的弟子。
最近有了新的祸害对象,整日缠着那个领路,烧火的白衣童子。两人年纪相仿,只是白衣童子臭着脸,懒得搭理他。
窦迎雪也跟着一起上路,说是要回洞庭总部过年。留窦渊在京城,处理完帮中杂事再走。
周珏没来,只带了句话,一路平安。
周宜难得没有掉眼泪,微笑着看着李余年说道:“余年哥,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好,拉勾!”
李余年伸出手指。
二人拉勾,一如上次分别。
城南二十里外,一座庄园内。
赤晴双手叠放在身前,额头贴地,跪在一间堂屋内。
“老师,李余年离开京城了,学生请求入城,盗取碎片。”
主位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中年汉子。年纪四旬有余,身体发福,乡间员外模样,面容冷峻。
“先忍忍吧,城内的眼线全都被破坏了,我这副肉身还需要磨合一段时间。”
“那,圣使那边怎么回复?”
嘭!中年汉子一掌拍在身旁的茶桌上,桌子粉碎!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圣使这是拿咱们当了试金石!都什么时候了,他虞衡还站在街口,坐等渔翁之利!死了活该!”
赤晴身子剧颤!
急忙跪拢到一边,埋头轻声说道:“老师请慎言!”
“罢了,圣使那边自有谋划,这段时间就别动了,等候命令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