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年离京已七日,一路经过蓝田,上洛,武关,昨晚停歇于内乡,总行程一千一百余里。
由于时间充裕,二人没有充分放开脚力,走走停停。
下一站邓州,距离襄阳不远了。
稳妥的走法。先沿官道向东三百里至南阳,后折向西南三百里到达邓州。总路程多三百里,但路途平坦,驿站众多。
但李余年选择了走直线,三百里的私路,也就是没有驿站的小路。路程短,难行一些。
眼看夕阳西下,必须加快脚步了。
前方三十余里,有城池,名曰虎遥城。根据县志所示,此城占据漓水中段,处在内乡与邓州两个大城之间,是一个军屯城。
如果错过关闭城门的时间,便要在城外过夜了。李余年自己倒是无所谓,还有个迎雪,野外的冬夜是极冷的。
小路沿着漓水南下,起伏较大,车马难行。沿途水土流失严重,都是盐碱沙石地貌,不宜耕种,方圆百里荒无人烟。
策马冲上一个小山头之后,虎遥城眺望可见。土黄色的夯土城墙,两丈来高,四四方方的。背靠着漓水而建,水面上停有战船。其余三面城墙下,引漓水,挖了护城河,大约十丈来宽。
城外大概是附近唯一能耕种的地方了,田间甬道阡陌纵横,目测有几百亩农田。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萧条,竟有些塞外孤城的味道。
阿璃从李余年的衣领处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目光锁定路边一座破败的淫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
李余年顺着阿璃的目光看去,眉头微皱。
淫寺是由民间自行设立的寺庙,祭祀的是各路山野神怪,不在朝廷的祭祀规定内。
旧时民间百姓因为愚昧无知,受当地巫师的蛊惑,纷纷去淫寺进行祈福,求取仙药圣水。最终落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不在少数。
淫寺背后利益多涉及当地豪强势力,屡禁不止。
至文帝临朝,宰相宋彦青顶住压力。请旨颁布法令,在大遂全境内捣毁淫寺共三千余座。
眼下这座遗址,大概就是当时留下的。
院门不知去向,院内里杂草丛生,近一人高。主殿塌了半边,砖瓦门窗散落一地。殿内高台上,泥像只剩下半个身子,不知原先供奉的是何物。内里光线昏暗,气氛阴森可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突兀地立在这个山坡上,确实有些诡异。
“有什么说法吗?”李余年问道。
“有煞气。”阿璃回道。
“妖?”
“不好说,你们先走,我留下查看一番,稍后到城内汇合。”
阿璃从李余年怀中跳了出来,钻入淫寺院内,不见了踪影。
一片雪花飘落,正落在李余年的鼻尖上,冰凉!
“迎雪,我们入城。”
两骑快马从山坡上飞奔而下,马蹄飞扬!
临近城门一里,城墙上突然鸣金声大作!城门内,一队枪兵疾步走出,排成一排,挡在城门前。墙头上人影晃动,一柄柄长弓从墙垛里伸出,对准了李余年二人。
一支箭羽射出,钉在远处的地面上。
一名身披明光甲,四旬有余,将官模样的人出现在墙头,高声喝道:“来人止步!”
李余年二人在箭羽前勒马,望向城门上方。
“在下九品仁勇校尉,李余年!路过此处,借宿一夜,还望将官通融!”
“虎遥城今日不接待外客,请校尉原路返回!关闭城门!”
枪兵缓缓后退至门内,城门缓缓关闭。
两名士兵高喊着等等,慌慌张张地从李余年身边飞奔而过。至城门处,由门缝里挤了进去,城门彻底关死。
“不太对劲。”
“是啊,太刻意了。”
“现在怎么办?”
“下雪了,山路难行,先回去找阿璃。”
迎雪面露难色,小声地说道:“不会要夜宿那个淫寺吧。”
“八成是喽!”
迎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骂道:“啊?都怪你!非要走什么捷径!”
“哈哈哈,你现在还怕妖吗?头两天你可是天天抱着阿璃。”
“那能一样吗?阿璃那么可爱!”
“阿璃的岁数,都能当你祖奶奶喽!”
回到小山坡时,天已经黑了。气温骤降,几乎到了和气成冰的地步。天空下起鹅毛大雪,视线极差。
二人将马栓在淫寺门口,往院内走去。
李余年摸出一颗白色的圆球,球内发出嘶嘶的声响,白色的光芒照亮身旁丈许的范围。
耳旁传来牙齿打颤的声音,和因为紧张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迎雪的小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看哪都觉得像个人影。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自己身边靠了靠。一股暖流从大手的手心里传导过来,瞬息间游走她的全身。驱散了她全身的冰凉,也驱散了她内心的恐惧,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阿璃,你在吗?”李余年问道。
半晌没有回应。
殿内漆黑一片,李余年举着光球,拉着窦迎雪缓步前行。
四周静得可怕,雪落在瓦背上,越积越重,发出咔咔的声响。身后的草丛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迎雪不自觉地抱住了李余年的手臂。
一道稀稀疏疏,有节奏的声响传来。
李余年加快脚步,来到淫寺的后院。
走廊下,一个矮小的身影晃动,好像正在地里刨着什么。发觉来人,那道身影直起身板,转过头来。
借着灯光,看见一个小女孩。七八岁模样,头顶梳着两团圆发髻。小脸肉肉,白白嫩嫩的。双眼奇大,乌黑明亮,带着可爱的笑容。着一身雪白的襦裙,看着像极了集市上卖的瓷娃娃。
李余年松了口气,问道:“阿璃,你干嘛呢?”
阿璃惊讶地说道:“你们怎么回来了?我挖宝贝呢!”
“什么宝贝?特意支开我们,自己来挖?”
“啊?呵呵呵,瞧你说的。刚发现的,顺手的事情!真的!”
“你走开,我看看!”
“唉!看吧看吧,怎么不相信人家呢!”
阿璃一步跃出土坑,抄着手,蹲到一旁,满脸的得意。
李余年二人往土坑内望去,迎面一股恶臭袭来。
一颗高度腐烂的人头,两眼空空如黑洞。脸上被动物啃食了一般,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还带着些许皮肉。有白色的肉虫从脸洞里钻出,嘴巴一阵蠕动,突然自行张开,白色肉虫洒了一地!
迎雪发出一声尖叫,别过头去,紧紧抱住李余年的手臂。
看样子刚埋进去没几天。
“哈哈哈!看吧!大宝贝!”阿璃放肆地大笑。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刚才在挖一个死人头。
李余年把发光的圆球递给迎雪,摸出一把漆黑的铲子,几下就挖开了坑面。
顿时恶臭熏天,令人作呕!
头颅下的身躯露了出来,借着灯光,能看见死者身上穿着的是一副铁甲,当兵的!
头部与身体只剩下一丝血肉连接着,四肢倒是健在,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内脏肠子干扁了,黑黑地绕成一团,堆在身体外边。
“这里还有多少具尸体?”
阿璃环顾四周,笑道:“全都是。”
迎雪头皮炸裂!一步跳到走廊上,扶着柱子,吐了起来。江湖上的血腥场面见了不少,可没见过这么诡异恶心的。
李余年把铲子递给阿璃,说道:“你继续挖,我去门口看看。”
扶着迎雪走出淫寺,站在山坡上往虎遥城看去。
暗沉沉的,好在有积雪反光,能看清城池的大致轮廓。
城池四个角各有一个了望塔,里面有火把照明,依稀能看见火把旁的站岗哨兵。
盯了半晌。
表面上看,一切如常,没有什么破绽。
“我进去看下阿璃。”
“我也去!”
迎雪赶忙上前,一把抱住李余年的手臂,她可不敢一个人站在外面。
才一会的功夫,阿璃挖开了好几个土坑。不用说,一个土坑里埋着一个人。
李余年逐个看着土坑里的人,问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阿璃手下不停,指了指刚挖开的一个土坑,说道:“这个应该是个官,身上盔甲不一样。”
李余年走过去,蹲下身子。举着光球,往坑里照去。
有反光,明光甲!
伸手拂去死者面部的些许积雪,举光看去。虽然浮肿破损严重,面相却有几分熟悉,稍一思量,便有了答案。
“阿璃,你们那边变成一个指定的人,需要多少年道行?”
“看什么物种,要是棵树,万年也变不了。狐的话,简单的幻化成人形,百年就可以。声音神态举止都要一样,起码五百年吧!”
“这么久?”
“你以为当人那么容易?九成九的狐被挡在开智这一关!算了,跟你说也体会不到!”
“今日在城墙外,我见过此人,是站在城门楼上的将官。”
阿璃没回应,停下了手头的活。
“呵呵,胆子可真够大的。”
“怎么说?”
“这里一共九具尸体,九为极数,至阳!过九则衰,转阴。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别处应该还有类似这样的地方。”
“某个阵法之类的东西?”
“差不多吧,九九归一还魂阵。看样子,是想复活某个东西。”
“九九八十一条人命?这孽畜,好胆!”
李余年起身,握紧双拳,义愤填膺!
“别急,我测了尸体上的齿痕。可能三只或以上,你未必有胜算。”
“要你出手的话,有什么条件?”
“呵呵,那简单,妖丹归我。”
“好!走吧!”
“呵呵,少年郎,总是那么猴急!先把尸体处理了,让他们少一个阵脚,记得用金火。”
阿璃扭着腰肢,自顾向外走去。
离京那日,阿璃经过一夜思量,在地牢里与李余年约法三章。
一,允许吸收他身上散发的多余阳气。二,认主,但不当奴隶,凡事互惠互利,讲究公平。三,不问过往,只论当下。
李余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没有过多的纠缠,是好事。
阿璃站在殿内,望着高台上的半樽泥像出神。身后金色火光亮起,忽明忽灭。
迎雪闭着眼睛,双掌合十,嘴里默念地藏经。
金色火焰仿佛能净化一切,尸体燃烧后瞬间化为灰烬。九道火光后,阴森的后院里,隐隐多了一丝平和。
三人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远处的土城。
阿璃摸出两个小瓷瓶,说道:“滴两滴涂在眼睑上,一柱香内,可以看破幻术。”
李余年照做,看向阿璃,依旧是一个粉嫩的小女孩。说道:“也没用啊?”
阿璃不屑地嗤笑一声,说道:“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定个计划吧,主人!”
“我摸进城,探明孽畜的位置。迎雪解决掉城墙上的哨兵后,保持戒备。阿璃你去城池周边探一下,看是否有其余八处埋尸地点。事情有变的话,发信号弹汇合。”
说罢,给了二人各两颗照明烟花,额外给了迎雪三枚“小胖子”。
阿璃化为原形,疾射而出!身形如电,踏雪无痕,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李余年二人悄悄摸到城门墙下的背光处,迎雪一脚踩在李余年双手架起的手弓上。
身形高高跃起,悄然落在城墙上。蹲下身子,向角落的了望塔摸去。
一声闷哼声响起,迎雪向下一个角落摸去。
李余年在听到两声闷哼后,纵身一跃,身躯落在城墙上。
城内白皑皑的一片,寂静无声。
格局与京城的坊相似,中心一个十字街,把城内空间分成四块。
其中三块都是生活区,一片排列整齐的低矮营房。
东北角这一块,有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心立着一座二层的砖瓦建筑,里面灯火通明,格外引人瞩目。广场旁是一圈形状各异的土房。
看来,集体活动的区域就设在东北角。
让李余年感觉奇怪的是,三块营区内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既是冬夜,也不至于连个取暖的炭火都不点吧?
远处,迎雪解决了另外两个岗哨,向这边招手示意。
李余年落入城内,行走在营房的阴影内,缓缓向东北角靠拢。沿途推开几个虚掩的营门,里面空无一人。
积雪没到了脚面,踩上去咯吱作响。反正四下无人,李余年索性快步向广场走去。
随着临近广场,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二层的砖瓦建筑内,隐隐传出琴乐声和欢笑声,与这苦寒之地格格不入!